南域的风,是黏稠的。
它不像西漠那般滚烫,也不似北原那般酷寒,而是带着一种湿热的、仿佛浸泡过鲜血的腥甜。风中没有灵气,只有常年不散的瘴气与怨力,自大地深处的万古尸坑中升腾而起,将整个南域的天穹,都染成了一片永恒的昏黄色。
这里是魔道修士的乐土,是正道口中的不洁之地。
山是黑山,水是血河。
而在南域最核心的“万魂谷”深处,坐落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黑色宫殿群。这些宫殿并非砖石所建,而是以某种巨兽的骸骨为梁,以无数凝固的魂魄为瓦,殿角飞檐上,悬挂着风干的人头,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的鬼火。
此地,便是南域唯一的超级势力——幽冥圣宗。
宗门主殿,森罗殿。
殿内没有烛火,只有墙壁上镶嵌的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惨白的光,将殿中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如同鬼魅。
大殿尽头,一座由上古凶兽“饕餮”的完整脊骨雕琢而成的白骨王座上,斜倚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袭宽大的黑袍,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分明的下巴,以及偶尔闪过的一抹苍白。他便是幽冥圣宗之主,阎九幽。一位货真价实的准帝。
他没有释放任何气息,但那份与生俱来的,仿佛与整片南域的死亡与怨气融为一体的威势,便让殿下两侧分立的数十位魔道巨擘,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殿下左首第一位,是一个身材魁梧到不像话的壮汉,他浑身肌肉虬结,皮肤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魔纹,即便只是站着,周身也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此人正是幽冥圣宗大长老,血屠老祖,一尊圣人王九重的恐怖存在。
右首,则站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她拄着一根由人骨串成的拐杖,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她是二长老,魅心婆婆,同样是圣人王,精通卜算、咒杀与搜魂之术。
此刻,森罗殿内,死寂一片。
殿中央,跪着一个负责情报的堂主,他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头都不敢抬。
“讲。”
阎九幽的声音从白骨王座上传来,不高,却像是无数冤魂在耳边低语,冰冷而沙哑。
那堂主浑身一颤,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以最快的速度汇报着:“……禀……禀圣主,各位老祖……无边海、北原、西漠……三方消息……已确认无误……”
他将卫青如何现身,如何一言逼退耶律破天和苦禅,如何一眼废掉紫霄道宫大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殿内的魔头们,起初还带着几分不屑与讥讽的冷笑。
t当听到北原大萨满试图卜算“大唐”,却被从岁月长河中直接抹去存在的痕迹时,所有的笑声,都僵在了脸上。
最后,当那句“大帝亦是臣”,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整座大殿时,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放屁!”
一声暴喝打破了沉寂。血屠老祖踏前一步,整个森罗殿都为之震颤,他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暴虐与不信。
“东荒那等鸟不拉屎的废土,能出什么人物?言出法随?抹杀存在?依本座看,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鬼话!什么大唐,什么将军,待本座亲去一趟,将他擒来,抽魂炼魄,看他还有什么神通!”
他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也说出了不少人心中的想法。他们是魔道,信奉的是力量,是弱肉强食,对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本能地就想用最直接的暴力去戳破。
“大哥稍安勿躁。”
一道阴柔的声音响起,魅心婆婆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她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扫过众人,“耶律破天是什么性子?宁折不弯的狼王。普渡神僧又是什么人物?活了快十万年的老狐狸。能让他们两个,一个封山,一个闭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觉得,这会是假的?”
她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更加阴冷:“而且,重点不是那个卫青有多强。重点是……北原那个大萨满是怎么死的。”
“从岁月里被抹掉……这种手段,大哥,你我杀人如麻,可曾听过?可曾见过?”
血屠老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微微一僵,眼中的暴虐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他杀过的人,比南域的沙子还多。但他杀人,是捏碎肉身,是湮灭神魂。而这种“让一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手段,他连想都不敢想。
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些平日里以玩弄他人恐惧为乐的魔头们,第一次,从一则情报中,嗅到了让自己神魂颤栗的味道。
良久,白骨王座上的阎九幽,终于动了。
他只是稍稍直起了身子,整个大殿的阴影仿佛都随之浓重了几分。
“北原那个大萨满,”他缓缓开口,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本座记得,他并非妖族,而是一个极其古老的人族祭司,修的是上古萨满教的传承,寿元……近乎无穷,对么?”
那名情报堂主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圣主明鉴!据传……据传那大萨满已活了超过二十万年,是北原真正的活化石,其神魂与北原气运相连,寻常大帝都难以将其彻底杀死!”
“二十万年……”
阎九幽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兜帽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望向了东方。
“与一域气运相连……”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起身,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席卷了整座森罗殿。那不是准帝的威压,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于死亡与终结的恐惧。
殿内所有的魔道巨擘,包括血屠老祖和魅心婆婆在内,全都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连灵魂都在颤抖。
“本宗密卷阁最深处,有一册孤本,是初代圣祖亲手所书。”阎九幽的声音,变得飘忽而悠远,像是在追忆某个古老的禁忌。
“圣祖曾言,此方天地,看似是我辈修士的舞台,实则……不过是某些存在的棋盘。棋盘之上,有不可名状之物,有不可窥探之天。”
“有一种力量,不属法则,不入轮回,名为‘天谴’。触之,则因果湮灭,存在不存。”
“圣祖当年,曾亲眼见过一位惊才绝艳的帝尊,只因妄图推演‘天’的来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青烟,连帝号都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了。”
“本座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阎九幽转过身,面对着大殿后方一堵铭刻着亿万扭曲魂魄的黑墙。
“现在看来,不是传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传本座法旨。”
“即刻起,封锁万魂谷,百年之内,我幽冥圣宗,封山!”
“所有在外行走的门人弟子,即刻断绝与东荒的一切联系,敢越雷池一步者,不必宗规处置,本座会亲手将其炼成魂幡主魂,以敬……新天。”
他伸出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对着那面魂墙,凌空一划。
“另外……”
“将‘大唐’二字,列入我宗《幽冥死书》。”
《幽冥死书》,是幽冥圣宗的镇宗圣器,上面记载的,都是与圣宗结下死仇,必杀之人的名字。
但这一次,阎九幽的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列于……开篇,第一名。”
“注:此名,非为敌,而为……禁!”
“见此名者,如见天渊。不得议,不得念,不得有分毫不敬。”
“违者……”
他顿了顿,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眸,仿佛看穿了时空,看到了北原那座裂开的祭坛。
“魂飞魄散,都是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