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暴雨刚刚落下的时候,林默就急忙赶到了东四分局。
雨水狂暴地砸在分局那栋旧式小楼的瓦顶和糊着高丽纸的木格窗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闷响。
东四分局的值班室里,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气、汗味、雨水带来的土腥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感。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尖锐地刺破嘈杂。
分局局长梁兴邦,披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中山装,正背着手站在值班室中央那张巨大的城区地图前。他眉头紧锁,手指在地图上几个被红铅笔圈出的低洼区域划过,旁边标注着潦草的数字和危、积等字样。他身边围着几个值班干部,气氛凝重。
林默的办公室门敞开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桌上同样摊着地图。他刚撂下一个沉重的黑色手摇电话听筒,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另一部电话又“叮铃铃”地尖叫起来。
“喂?交道口南大街积水?……市政工程队的人呢?……还没到?!” 林默的声音不高,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像砸在铁砧上。
“立刻派人骑自行车再去催!告诉他们,水再涨下去,就进老百姓门槛了!这是政治任务!” 他左手按着另一部电话的听筒,贴在耳边,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听着另一头的汇报。
梁局长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投向林默忙碌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桌上那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浓得发苦的酽茶。
作为分局一把手,他需要掌控全局,坐镇中枢。像林默这样具体、紧急的抢险调度,由年富力强、冲劲更足的副手去一线指挥更合适。但他紧锁的眉头和沉重的呼吸,显露出他承受的压力丝毫不轻。
“梁局,林副局长!” 一个值班警长几乎是撞开门冲进值班室,帽子歪斜,喘着粗气,“什刹海边上,那个新开的建筑合作社工地!老李他们刚冒雨跑回来报告!紧挨着工地棚户区的那段老皇城墙根子,让水泡酥了!裂开一道大口子!看着……看着要塌!” 警长的手因为激动和寒冷微微发抖。
值班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地图上那片区域瞬间成了焦点中的焦点。
梁局长猛地放下搪瓷缸子,发出“哐当”一声响,茶水溅了出来。他脸色铁青,声音低沉而急促:“塌方险情?确定吗?底下有多少户?”
“确定!老李他们亲眼所见!裂口有丈把长!底下……底下是合作社的工棚和一片老棚户,少说百十户人家挤在那儿!” 警长急声道。
梁局长的目光锐利地转向林默:“林默同志!情况紧急!你立刻组织力量,全力抢险!务必确保群众生命安全!我在这里协调各方支援,给你压阵!”
“是!” 林默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桌角一份文件也顾不上。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那件半旧的军用雨衣,边往身上套边下达指令,声音又快又沉,如同连发的驳壳枪:
“一队!集合!带上所有的麻袋、铁锹、抬杠、马灯!跑步去城西工地!立刻联系区人武部!请求民兵支援!就说城墙根要塌,十万火急,要人、要沙土!”
“二队!配合一队!给我挨家挨户敲门,把工棚和紧挨着的棚户区的人,一个不剩,全给我撤出来!态度要坚决!老人孩子优先!全部转移到……对,就转移到前门大街那个大车店空着的库房里!找街道办和车店掌柜的,立刻开门!”
“老张!” 他指着冲进来的值班警长,“你带人,去分局后院库房,把那几架手摇式的人力抽水机(龙骨水车)全给我抬出来!套上分局那辆胶皮轱辘大车,用最快的速度拉过去!工地积水排不出去是祸根!快!”
“总机!给我接市防汛指挥部专线!还有市政工程处值班室!我要直接通话!”
指令如同点燃了导火索,瞬间引爆了整个分局。门口等候的警员们抓起文件夹就往外冲,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自行车铃铛声和相互确认的吼声。
梁局长快步走到林默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林默同志,注意安全!也注意方式方法!既要快,也要稳!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我马上联系区委和市局!”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托付的重任。
林默重重点头:“明白,梁局!” 他抓起那部红色的专线电话,深吸一口气,摇动手柄,等待接通。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狂暴的雨幕。这一瞬,四合院的景象在脑中一闪而过,但立刻被城墙根下那百十户人家的安危占据。
“防汛指挥部吗?我是东四分局林默!城西什刹海建筑合作社工地紧邻棚户区的皇城墙根出现重大塌方险情!请求紧急支援沙袋、人力!重复,情况万分危急……” 他的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分局那辆唯一的、半旧的苏制“嘎斯-69”吉普车,在暴雨中如同汪洋里的小舟,艰难地驶向城西。林默坐在副驾驶,紧握铁皮喇叭筒。
分局那辆唯一的、半旧的苏制“嘎斯-69”吉普车,在暴雨中如同汪洋里的小舟,引擎轰鸣着,艰难地冲破厚重的雨帘。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一片混沌。车轮碾过深及脚踝的积水,激起浑浊的浪花。街道两旁,许多低洼处已成泽国,漂浮着烂菜叶和碎木屑。偶尔能看到熄火的板车或人力三轮车陷在水里。微弱的煤油灯光在两侧居民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后摇曳,透着不安。
林默坐在副驾驶,身体随着剧烈的颠簸晃动。他紧抿着唇,目光透过模糊的车窗,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灾情,他手里紧握着一个铁皮喇叭筒。
“林局!林局!” 一个浑身湿透、骑着自行车的警员从后面拼命追赶上来,扒着车窗嘶喊,声音在风雨中几乎听不清,“一队……一队报告!工地外围积水过腰!车马都进不去了!他们正……正趟水进去看裂缝!”
“二队……二队说棚户区那边……有老人死活不肯走!抱着门框哭!”
“民兵……民兵队联系上了!正在装沙袋!但雨太大……路……路难走啊!”
“老张……老张说人力抽水机太重……大车陷在泥里了!正……正在想办法!”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记重锤。林默捏着喇叭筒的手指关节发白。
“告诉一队!注意安全!确认裂缝大小!别靠太近!”
“二队!对不肯走的!明确告知墙塌下来会死人的道理!实在不行,架也要架出来!责任我担!人命关天!”
“通知就近派出所!所有人!跑步去支援老张!把抽水机给我抬过去!快!”
他的指令依旧清晰、果断,但声音透过喇叭筒也带上了一丝嘶哑和焦灼。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一夜未眠加上高度紧张,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