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光·死灰烬
指尖触到湿冷布巾的瞬间,那股刺鼻的药味混着灰尘的浊气,像根冰锥子,狠狠扎穿了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凉意?没有。只有一片粘腻冰冷的死寂,裹着指尖,顺着麻木的皮肉往里钻。沉舟猛地缩回手,指头蜷在冰凉的脚踏板上,指甲缝里的黑泥抠着木头缝,抠得指腹生疼。这点疼,比起肋下那块烧红的冰疙瘩,比起脚踝被碎瓷豁开的火辣,轻得像蚊子叮。
算了。
都算了。
她闭上眼。眼皮沉得像压了两块冰。黑暗涌上来,粘稠,窒息。耳朵里嗡嗡响,金玉凤那破风箱似的“嗬嗬”声,咒骂声,都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壁,模糊,遥远。只有自己喉咙里那点带着血腥味的抽气,一声,又一声,敲在耳膜上,像垂死的人拿钝刀子敲棺材板。
疼。
还是疼。
那疼像是生了根,从肋下那块冰晶里爬出来,钻进骨头缝,缠上五脏六腑。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她想蜷得更紧些,把自己缩进这脚踏和床柱的夹角里,缩进那片冰冷的黑暗里。可身体不听使唤,像一滩被冻硬的烂泥,稍微动一下,肋下的冰疙瘩就猛地一抽,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翻涌。
脚踝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灼痛。血好像还在往外渗,混着地上泼洒的药水和冰碴,黏糊糊地糊在皮肤上,又冷又腻。她甚至能感觉到血珠子顺着脚踝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往下淌,流到脚跟,再被冰冷的脚踏板吸走温度,冻成一小片暗红的冰渍。
凝香阁里那股味儿更重了。泼翻的参汤甜腥气,药水的苦艾味,金玉凤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汗馊,还有她自己身上干涸的血污和伤口散发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铁砂,堵得她只想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窗外的光似乎又亮了些。灰白的光斑透过厚厚的明纸,落在她脚边那片狼藉上。碎裂的瓷片闪着冷森森的光,像野兽的獠牙。药液洇开的那片湿痕边缘,薄冰碴子凝结得更厚了,白惨惨的一圈。那块被药水浸透的棉布,湿漉漉地瘫着,覆着一层霜,像块刚从冻河里捞起来的裹尸布。
光斑的边缘,正好擦过她赤裸的脚背。冰冷。没有一点温度。像死人的手在摸。
金玉凤还在那边哼哼唧唧,咒骂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痛楚的抽气。“……小贱人……丧门星……老娘的胳膊……烂了……都烂了……”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没了之前的暴戾,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恐惧和剧痛碾碎后的、虚弱的怨毒。
沉舟没听。也听不清了。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她的意识在剧痛的冰海里沉浮,像块即将被彻底冻透的浮木。偶尔,一点残存的碎片挣扎着浮上来。
母亲……
那只粗糙的红纸凤凰……
妇人枯瘦手指上的红纸碎屑……
昏黄油灯下,那张布满皱纹却盛满温和笑意的脸……
那声带着浓重乡音的“澜儿”……
画面一闪而过。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爆发出灼人的光和热,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和更深的剧痛吞噬。每一次想起,都像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最深处!比肋下的冰锥搅动更加尖锐!更加刻骨!
撕碎它!撕碎这虚假的幻象!只有恨!只有冰!只有毁灭!才是你唯一的真实!唯一的归宿!
毁灭的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那点微弱的火星!胸腔里翻涌的恨火与冰晶深处冲撞的戾气交织沸腾!几乎要将这具残破的躯壳由内而外彻底焚毁!
也就在这毁灭意志即将冲破冰晶封印的瞬间!
胸前!那片裂纹密布的深蓝冰晶中央!那点幽邃如冥狱核心的光芒!猛!地!再!次!亮!起!
一股更加霸道、更加纯粹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寒核心的极致冰寒!如同无形的冰山!狠!狠!向!内!一!压!
“嗡——!!!!!”
整个头颅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一片漆黑!灵魂都在哀鸣!那股喷薄的毁灭戾气如同撞上了叹息之墙!被浩瀚无边的冰寒硬生生压回!挤扁!碾碎!塞进更深冰核!强行凝固!
巨大的反噬之力让沉舟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支撑!“噗通!”一声!重重砸回冰冷的地板!背脊骨仿佛彻底碎裂!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噗——!”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污血如同决堤的秽物洪流!再次从口中狂涌而出!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与之前冻结的血泊融为一体!形成一片更大、更绝望的暗红冰镜!
剧痛如同永夜的潮汐将你彻底淹没。
身体是破碎的帆,意识是沉没前的碎片。
她瘫在冰冷的血污中。剧烈地喘息。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内脏碎块。空洞的玄眸失焦地望着眼前绝对的黑暗。只有胸前那点幽蓝的微光,如同冰冷的墓碑,映照着这方狭小的、绝望的囚笼。
泪水早已流干。眼角只剩下干涸的血痂和冰晶碎屑带来的刺痛。喉咙深处那被强行扼断的悲鸣,化作无声的、破碎的气流,在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间逸散。
祭品。
困在胭脂牢笼里的祭品。
连悲鸣的权利都被剥夺。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的酷刑。剧痛与寒冷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残存的意志。冰晶深处被镇压的凶戾如同永不疲倦的困兽,疯狂冲撞着薄弱的壁垒。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深沉的钝痛,提醒着你体内囚禁着何等毁灭性的力量,也提醒着你……永!无!解!脱!
也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无边的痛苦与死寂彻底磨灭的刹那——
窗外。
远远地。
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不是金玉凤的咒骂。
不是风声。
不是鸡叫。
是……歌!声!
一个女子的歌声。嗓音清亮,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甜腻到发齁的调子,如同裹了蜜糖的刀子,穿透了凝香阁厚重的墙壁和死寂的空气,尖!锐!地!刺!了!进!来!
“……郎呀郎~莫负了奴家好春光~金簪儿斜插鬓云旁~玉搔头呀~颤巍巍~心儿慌……”
歌声婉转,带着勾人的媚意,是怡红院前楼那些姑娘们揽客时惯用的腔调。声音不算近,隔着几重院落,却被清晨寂静的空气衬得格外清晰。
那歌声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沉舟死寂的意识深处!
金簪儿……
玉搔头……
两个冰冷的词语,如同淬毒的钥匙,猝然捅开了意识深处某个被冰封万载的……锈!锁!
画面!如同被点燃的余烬!猝然在模糊的视野中炸开!
不是母亲!不是红纸凤凰!
是……
深宫!囚室!
冰冷的石壁!浓烈的霉烂与血腥气!沉重的锁链!
一个身着华贵宫装、面容娇美如同春日海棠的少女!端着一盏碧绿欲滴的酒盅!脸上挂着天真无邪、如同最纯净花瓣般的笑容!声音清脆悦耳:
“姐姐,喝了吧。这是陛下赐的琼浆,喝了……就不痛了哦。”
妹妹!沈!惊!鸿!
毒酒!穿肠!
那混合着极致灼烫与深入骨髓冰寒的巨大痛苦!如同开闸的毒龙!疯!狂!灌!入!喉!咙!深!处! 巨大的灼痛感和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呼吸!五脏六腑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与冰海的夹缝!疯狂地撕扯!搅拌!带来灭顶的剧痛风暴!喉咙深处爆发出被强行撕裂气管般的、不成调的惨嚎!大股大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污血如同决堤的秽物洪流!猛地从她紧咬的齿关间狂喷而出!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
“呃啊——!!!”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如同被撕裂心肺般的、混合着无边悲怆与巨大孤寂的凄厉惨嚎!猝然从沉舟紧咬的、沾满血痂的齿关间爆发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垂死孤狼的绝命长嗥!穿透了凝香阁死寂的空气!
她沾满血污的身体猛地向上反弓!脖颈拉出濒死的弧度!胸腔剧烈起伏!如同被投入了滚油沸汤!带来灭顶的剧痛风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嘴角再次溢出的暗红血线!疯!狂!涌!出! 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
歌声还在窗外飘荡,甜腻,刺耳。
“……心儿慌~盼郎来~解罗裳~芙蓉帐暖呀~度春宵~莫待那~花残柳败~空惆怅……”
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狠狠扎在刚刚被撕裂的伤口上!
沉舟蜷缩在冰冷的血污中。身体因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而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与悲鸣!那只垂落的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地板缝隙!指甲崩裂!带出淋漓的血肉!仿佛要将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撕裂!
凝香阁内。
死寂被彻底打破。
只剩下破碎的歌声。
痉挛的残躯。
和那胸前幽蓝死寂的冰晶烙印。
无声地。
映照着这方……
绝!望!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