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平质问琪亚娜
雪停了大半,阳光把木屋的影子钉在雪地上,像块浸了水的毡子,又沉又闷。也平站在火塘边,手里的弯刀被他摩挲得发亮,刀鞘上的狼头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只瞪着眼睛的兽。
“姐姐,”他突然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沙哑,却比刚才在雪地里多了几分硬气,“刚才你拦我,是怕了?”
琪亚娜正往火塘里添松木,火星子“噼啪”溅起来,烫得她缩了缩手。她没回头,只是把半干的柴禾往里推了推:“怕什么?怕马匪的刀不够快,还是怕你手里的刀劈错了地方?”
“我劈谁都不会错。”也平上前一步,刀柄“咚”地撞在木桌腿上,震得桌上的药碗晃了晃,“黑风口的马匪要杀,包庇他们的大明官更要杀!当年父汗在时,哪受过这种气?瓦剌的勇士,马背上生,马背上死,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勇士?”琪亚娜终于转过身,火光照亮她眼底的红血丝,“拿着部落子弟的命去填仇恨,就是勇士?去年冬天,阿古拉家的三个儿子都死在和大明的冲突里,他家的小女儿现在还穿着露脚趾的靴子,你当没看见?”
“那是因为我们输了!”也平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刀差点脱手,“要是当年父汗没在土木堡……”
“当年父汗赢了土木堡,又怎么样?”琪亚娜打断他,声音冷得像门外的雪,“抓了朱祁镇,杀了那么多大明兵,结果呢?部落的牛羊被明军烧了半片,过冬的粮草被截在居庸关,多少人冻毙在雪地里,你忘了?”
也平的脸涨得通红,攥着刀的手更紧了:“那是朱祁镇无能!换了是我……”
“换了你也一样。”琪亚娜拿起桌上的牛皮纸信,火漆印上的雪莲纹在火光里泛着冷光,“你以为现在还是朱祁镇当政?朱祁钰登基后,边关的兵换了三拨,守大同的郭登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比当年的王振精明十倍。你带这点人冲过去,不是报仇,是去给人家送军功。”
“你就是怕了!”也平猛地把刀拍在桌上,药碗里的药汁溅出来,在桌面上晕开深色的圈,“你忘了父汗为什么不满大明?从朱棣开始,他们就卡着我们的铁器和盐,逼着我们用十匹好马换一口铁锅!现在他们假意和好,给点粮食布匹,你就当他们是好人了?”
“我没忘。”琪亚娜的声音沉了下去,指尖划过信纸边缘,“但我也没瞎。去年秋天,大同关给的种子,让我们多收了三成的青稞;部落里的孩子能去汉人的学堂念书,识得‘礼’字,也识得‘兵’字。穆亚娜前几天还跟我说,她想学汉人的算术,以后好算清羊群的数目。”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内室的门上,那里还躺着永远停在十八岁的阿娅:“父汗当年举兵,是想让族人活得有尊严。可现在,尊严不是靠砍人头得来的。是孩子能吃饱饭,女人不用怕冬天冻掉手指,男人能在自己的草场上牧马,不用提心吊胆被明军追着打。”
“说得轻巧!”也平踢了脚旁边的木凳,凳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阿娅的尊严呢?她脖子上的血痂还没干,你让我看着她白死?”
“我没说让她白死。”琪亚娜把信拍在他面前,火漆印上的雪莲纹被拍得发皱,“马匪的老巢在黑风口,领头的刀疤脸,这是阿娅藏在银坠里的纸条写的。报这个仇,我不拦你。但你要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把整个部落拖进和大明的战火里,我第一个不答应。”
也平盯着那张信纸,喉结滚了滚:“你以为我傻?我知道马匪和大明官不是一路人。可若不是大明纵容,他们怎么敢在边关这么猖狂?这账,早晚要算在他们头上!”
“算?怎么算?”琪亚娜冷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狼毛绳,那是阿娅没编完的,雪白的狼毛在火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赢了,我们能得到什么?更多的草场?还是更多像阿娅一样躺在雪地里的孩子?输了呢?整个瓦剌都会被明军踏平,到时候别说报仇,连阿娅的名字都没人记得。”
她把狼毛绳塞进也平手里,那绳子还带着未散尽的暖意,像阿娅生前的体温:“你是瓦剌的少主,不是只会挥刀的莽夫。父汗临终前攥着你的手说‘守住族人’,不是让你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也平的手指蜷缩起来,狼毛绳在掌心硌出细碎的印。他想起父汗咽气前的样子,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胳膊,眼里的光比油灯还微弱,却一遍遍地说“别学我,别被仇恨迷了眼”。那时他不懂,只觉得父汗老了,没了当年的血性。
“可她才十八岁……”他的声音又软了下去,像被雪压弯的草,“她还没来得及……”
“我知道。”琪亚娜别过脸,看向火塘里跳动的火苗,“我比你更清楚她有多疼。但报仇不是只有一种法子。黑风口的马匪,我们可以一个一个揪出来。至于大明……”
她顿了顿,火光在她眼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影:“朱祁钰不是朱祁镇,他治下的大明,也不是当年那只可以随意拿捏的羊。现在两家的商路通了,族人能换上新铁锅,孩子们能念书,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安稳。为了一时的痛快毁了这一切,才是真的对不起阿娅,对不起父汗。”
也平没说话,只是攥着狼毛绳站在那里。火塘里的柴禾渐渐烧透,发出“噼啪”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息。门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子打在毡帘上,沙沙作响。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的戾气散了些,却多了几分沉沉的冷:“黑风口的马匪,我会去。但大明那边……”他抬头看向琪亚娜,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尽,“若让我查出他们真的和马匪勾连,我绝不会罢休。”
琪亚娜没接话,只是拿起医婆留下的紫草,慢慢撕成碎片。药草的苦味混着火塘的烟味弥漫开来,像层化不开的雾。她知道,也平心里的那根刺,没那么容易拔掉。阿娅的死像颗火星,落在了早已积满干柴的草原上,就算现在压下去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再次燃起。
门外的狼崽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穆亚娜抱着它探进头来,小脸上还挂着泪痕:“二姐,大哥,阿娅妹的毡子……要不要再晒一晒?”
也平的目光落在穆亚娜怀里的狼崽身上,那狼崽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像极了阿娅小时候养的那只母狼。他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拿起桌上的弯刀,往门外走去。
“我去看看兄弟们。”他的声音闷闷的,皮靴踩在泥地上的声响渐渐远了。
琪亚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毡帘后,才缓缓松了口气,抬手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火塘里的火苗弱了下去,屋里的光线暗了几分,内室的门依旧紧闭着,像个沉默的伤口。
她知道,这场姐弟间的拌嘴,只是个开始。草原上的风,从来都不会因为一场雪就停住。而也平心里的那团火,就算暂时被压在雪下,也迟早会等到一阵风,再次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