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平率队来此,看着琪亚娜和穆亚娜神情顿感觉到不妙!
雪被太阳晒得开始发软,脚下的积雪踩上去“噗嗤”作响,像谁在暗处无声地叹息。也平勒住马缰时,松木杆做的马鞭在手里转了个圈,鞭梢扫过马颈的鬃毛,惊得坐骑打了个响鼻。
他眯起眼望向远处的木屋,烟筒里没冒新烟,只有雪地里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条断了线的珠子,一直铺到门口。
“都在这儿等着。”他翻身下马,皮靴踩在雪地里陷下半尺,靴底的冰碴子硌得脚底板发麻。身后的十几个部落子弟也跟着下马,腰间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谁也别靠近”。
穆亚娜刚把阿娅的狼毛毡叠好,听见门外的动静时手一抖,毡子“哗啦”散开,露出里面没编完的狼毛绳,绳头还缠着几根雪白的狼毛。她往火塘边缩了缩,怀里的狼崽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像在预警什么。
琪亚娜正把医婆给的草药塞进布袋,指腹摸到那封牛皮纸信的边角,硬邦邦的火漆印硌得人指尖发疼。她抬起头,看见毡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也平的影子先挤了进来,投在墙上像柄没出鞘的剑。
“我说你们跑的挺快啊。”
也平的声音里带着笑,却没什么暖意,眼神扫过琪亚娜发红的眼眶,又落在穆亚娜怀里发抖的狼崽身上,嘴角的笑意慢慢淡了,“我在雪崩那边找了半夜,火堆都冻成冰坨了,还以为你们被雪埋了。”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靴底在泥地上蹭出“沙沙”声,惊得火塘里的火星子飞起来。医婆正蹲在墙角收拾药箱,听见动静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和也平对上,又飞快地低下头,往药箱里塞了把止血的紫草。
也平的目光像鹰隼似的掠过去,在医婆紧绷的侧脸停了停,又转到琪亚娜手里的布袋上——那布袋鼓鼓囊囊的,边角沾着些暗红的药渍。他没再说话,屋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只有狼崽的呜咽声和火塘的噼啪声,像根越绷越紧的弦。
“阿娅呢?”
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木桌,扫过堆在墙角的羊毛毯,最后落在那扇挂着毡帘的内室门上。那门闭得紧紧的,门缝里没透出一点光,像张沉默的嘴。
穆亚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怀里的狼崽突然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内室跑,小爪子在地上划出细碎的声响。琪亚娜想伸手拦,却被也平的眼神钉在原地——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雪地里冻裂的血口子。
也平推开内室门时,门轴“吱呀”响得像哭。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刚好罩住床上的人。阿娅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琪亚娜的羊毛外袍,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颈边那枚发黑的银坠,雪莲的花瓣上还沾着点暗红的血痂。
他的脚步顿住了,皮靴底在地上蹭出半寸,却像被钉死在原地。
目光往下移时,喉结猛地滚了滚——外袍下摆没遮住的地方,露出缠满布条的腿,布条上的暗红已经发黑,像块被血浸透的脏雪。有片布条松了边,露出底下嫩红的皮肉,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她……”也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冰碴子堵住,他想伸手去碰,指尖却在离阿娅脸颊半寸的地方停住,猛地攥成了拳,指节“咯吱”作响。他想起去年阿娅的成人礼,她穿着新缝的狼皮裙,抱着自己酿的马奶酒,红着脸说“也平哥,我能跟你一起巡边了”。那时她眼里的光,比草原的星星还亮。
医婆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攥着块没来得及放进药箱的血竭,暗红色的粉末在她掌心簌簌往下掉。“雪崩时被滚石砸中了,”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哑,“内里伤得太重,没撑住。”
“砸中?”
也平猛地回头,眼神像淬了冰,“砸中能让她……”他没说下去,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发黑的布条上。他比谁都清楚,18岁的阿娅已经能在马背上翻跟头,能顶着风雪找到迷路的羊群,寻常的滚石根本伤不了她这样重。他想起昨天在雪地里捡到的那支断箭,箭头的铁砂被血黏成了暗红色——当时只当是马匪留下的,现在才明白,那箭是冲着谁来的。
穆亚娜捂住嘴,眼泪“啪嗒”掉在怀里的狼崽身上,狼崽被烫得抖了抖,却没敢再叫,只是用脑袋蹭着她的手腕,像在无声地安慰。琪亚娜的手紧紧攥着布袋,指甲几乎要嵌进牛皮纸里,那封盖着雪莲火漆的信硌得她心口发疼——医婆说的铁砂,果然是马匪的箭。
也平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床上的阿娅。她的眼睛闭着,长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掉的雪沫,像只冻僵的蝶。他想起第一次在雪窝里捡到她时,她才那么小,裹着块破羊皮,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咬着块冻硬的肉干,像只不肯认输的小兽。如今她长大了,眉眼长开了,像草原上最烈的那朵萨日朗,却在最该盛放的时候,被人拦腰折断。
“哇——”一声压抑的呜咽突然从他喉咙里炸开,像堤坝塌了口。也平猛地转过身,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却怎么也擦不掉汹涌的泪。他踉跄着冲出内室,撞在门框上,松木做的门框晃了晃,落下几片碎雪。
“也平!”
琪亚娜追出来时,正看见他站在雪地里,双肩剧烈地起伏,像头受伤的狼。他没哭出声,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胸前的兽皮护心镜上,“啪嗒啪嗒”响得让人心慌。
“她才18啊……”他突然蹲下去,双手插进雪里,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冰碴子,“前阵子还跟我说,想在冰溪边盖座帐篷,等开春了就接我过去喝她煮的奶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野兽般的呜咽,“她还没嫁人,还没生自己的娃娃,还没看过大明的船……”
穆亚娜抱着狼崽站在门口,看着也平的背影突然僵住。他慢慢站起身,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柄鲨鱼皮鞘的弯刀是父汗临终前给的,他从不轻易出鞘。此刻他的手指在鞘上摩挲着,指腹的薄茧刮过鞘上的狼头纹,发出“沙沙”的轻响。
“噌——”寒光乍起,弯刀出鞘时带起一阵风,雪沫子被卷得漫天飞。也平举着刀望向天空,太阳被云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光白得刺眼。“大明!”他吼出声,声音在雪谷里荡开,惊得远处的松鸦扑棱棱飞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刀身在他手里微微颤抖,映出他通红的眼睛:“你害我小妹这样,等着我的大军踏破北京城!我要把你们的宫殿烧成灰,把你们的皇帝拖到冰溪里,让他尝尝被雪埋的滋味!”
琪亚娜的心猛地一沉。那股气息太熟悉了——父汗当年举兵时,眼里就是这种疯狂的狠劲,像头被激怒的熊,连自己人都敢撕碎。她慌忙把穆亚娜往屋里推了推,低声嘱咐“看好阿娅”,转身冲出去时,皮靴在雪地上滑出半尺。
“你干什么!”她抓住也平握刀的手腕,那手腕烫得惊人,青筋暴起像条挣扎的蛇,“你忘了父汗临终前说的话?部落的人已经快饿死了,再跟大明开战,我们连最后一块草场都保不住!”
也平猛地甩开她的手,刀身在空中划出道冷光:“保不住又怎样?!”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阿娅才18!她本该有自己的帐篷,自己的羊群,自己的男人!现在什么都没了,我要草场干什么?我要那些牛羊干什么?!”
“你糊涂!”琪亚娜再次抓住他的胳膊,这一次用了全力,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马匪的箭上有大明的火漆,可未必是朝廷的人!你现在杀过去,正好中了圈套,到时候部落被两边夹击,你让穆亚娜和剩下的孩子怎么办?”
也平的刀停在半空,刀尖的冰碴子“吧嗒”掉在雪地上。他望着琪亚娜通红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木屋的门——那里,穆亚娜抱着狼崽的影子映在墙上,小小的一团,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他想起阿娅总说“也平哥,你要护着二姐和穆亚娜”,那句话还在耳边,可说这话的人已经没了。
“小妹……”他的声音突然软了,刀“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插进半尺深的积雪里,刀柄还在微微颤动。他蹲下去,双手抱住头,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草,“她才18啊……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琪亚娜捡起地上的刀,用雪擦去刀身上的冰碴。刀锋很利,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她想起医婆给的那封信,想起阿娅脖子上的银坠,想起父汗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别让仇恨烧了自己”。
“报仇可以,但不能疯。”她把刀插进鞘里,塞回也平手里,“马匪的老巢在黑风口,领头的脸上有块刀疤。你要是真想为阿娅报仇,就先去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也平的手指攥着刀柄,指节泛白。远处的部落子弟还在雪地里站着,像排沉默的石像。阳光终于挣脱云层,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短,像贴在地上的补丁。
“黑风口……”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的疯狂慢慢沉下去,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冰,“我会让他们知道,动我也平的人,得用命来偿。”
琪亚娜看着他转身往队伍走去,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很沉,每一步都像在心里刻下一道印。她突然想起刚才那股熟悉的气息——不是父汗的疯狂,是另一种更可怕的东西,像埋在雪下的火种,只等一阵风,就能烧遍整个草原。
木屋的门又“吱呀”响了一声,穆亚娜探出头来,怀里的狼崽正望着也平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琪亚娜往回走时,脚步踩在刚才也平流泪的地方,雪已经化了点,露出底下深色的泥,像块洗不掉的斑。
她知道,18岁的阿娅走了,带走了草原最后一点柔软。而也平心里的那团火,一旦烧起来,怕是连冰溪的水,都浇不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