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亚娜:哈热,你先出去,我换衣服
火塘里的炭火已经沉成暗红的烬,偶尔有细碎的火星往上跳一下,旋即又被帐篷里的潮气摁灭。
琪亚娜躺在毡垫上,眼睛望着毡帐顶部交错的木杆,那里挂着串风干的红果,是出发前其木格塞进来的,说“路上想家了就看看”。
她没睡着。
哈热的呼吸声在帐篷另一侧起伏,匀净得像草原上的风,想来是真累了。琪亚娜轻轻侧过身,月光从毡帐的缝隙里斜斜切进来,刚好落在哈热搭在肚子上的手上——那只手粗糙得很,指关节处结着层厚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黑泥,是常年握刀、劈柴、赶羊磨出来的模样。
像阿爸的手。也像阿依娜的。
她忽然坐起身,动作太急,带动毡垫发出窸窣的声响。哈热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脸朝着火塘的方向。琪亚娜屏住呼吸,等他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到堆放行囊的角落。
行囊是也平帮忙收拾的,捆得扎实。她蹲下身,手指在帆布上摸索着,摸到那个缝补过的角落——那里是她特意嘱咐也平留的位置,藏着件她从宫里带回来的东西。
指尖勾住布绳,轻轻一扯,行囊的口松开了些。琪亚娜伸进手,摸到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不是她身上这件月白色的,而是件深青色的,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是当年离开瓦剌时,阿爸让人给她备的“汉家衣裳”。
她把锦缎抽出来,摊在膝盖上。料子是极好的江南云锦,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没冻住的河水。可此刻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纹路,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明日要往肯特山去了,那里是瓦剌的腹地,是阿娅和阿依娜可能在的地方,她不该穿着这身“宫里的衣裳”去见她们。
就像当年阿依娜去明军帐里找她时,特意换下了沾着血污的皮甲,穿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羊毛裙——那是她们小时候一起纺线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华服都更像“自家人”的记号。
“哈热。”琪亚娜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让浅眠的人醒过来。
哈热猛地睁开眼,手条件反射地往腰侧摸去——那里本该挂着刀,此刻却空空如也。他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在帐篷里,不是在巡逻的哨位上。“二小姐?”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只刚从窝里钻出来的小兽。
琪亚娜把锦缎放回行囊,指了指帐篷门口:“你先出去一下,我换件衣服。”
哈热的脸“腾”地红了,慌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外套:“哦,好,我这就出去。”他趿拉着靴子往门口走,走到毡帘边又停住,回头看了琪亚娜一眼,“要不要……我在外面守着?”
“不用。”琪亚娜低头整理着衣襟,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你记住,千万别让人进来,尤其是那几个锦衣卫。”
哈热点头如捣蒜:“我省得!二小姐放心,谁来我都拦着。”他掀开门帘,一股寒气涌进来,他缩了缩脖子,却还是把毡帘系得松了些,留了道缝——万一里面有动静,他能听见。
帐篷里重新安静下来。琪亚娜走到行囊边,把里面的衣裳一件件往外拿。也平给她备了不少衣物,有明朝的锦缎裙,有瓦剌的羊皮袄,甚至还有件半旧的猎装,是阿依娜当年穿过的,袖口磨破了边,她却一直没舍得扔。
她把那件猎装拎起来,往身上比了比。阿依娜比她高些,肩也宽些,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可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羊毛,闻到上面淡淡的羊膻味混着松木熏过的气息时,眼眶忽然就热了。
这才是她的衣裳。是能在草原上骑马、能蹲在火塘边烤肉、能跟着羊群跑上一天也不觉得累的衣裳。
琪亚娜开始解身上的月白锦缎裙。系带在背后,打了个复杂的蝴蝶结,是宫里的侍女教她的系法,好看,却麻烦。她反手去解,手指勾了半天没勾到,反而把系带扯得更紧了,急得鼻尖沁出层薄汗。
“笨死了。”她小声嘀咕,像小时候被阿娅嘲笑“连弓箭都拉不开”时那样,带着点气自己的懊恼。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哈热的声音,带着点急:“也平大汗?你咋来了?二小姐在里面歇着呢……”
“我找二姐有点事。”是也平的声音,隔着毡帘传进来,闷闷的,“刚才看见哈热你站在外头,是不是二姐醒了?”
琪亚娜心里一紧,连忙扬声喊道:“是我让哈热在外头等着的,什么事?”
毡帘被轻轻推了一下,露出也平的半张脸。他比琪亚娜小五岁,眉眼长得像早逝的母亲,温和得很,此刻却皱着眉,眼神里带着点担忧:“二姐,我刚去给马添草料,听见锦衣卫在说……说明天到了肯特山,要先跟当地的部落首领‘打个招呼’,我怕他们……”
“我知道了。”琪亚娜打断他,手里还在跟背后的系带较劲,声音有点发闷,“你让他们别多事,肯特山是瓦剌的地盘,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
也平迟疑了一下:“可李指挥说……”
“让他闭嘴。”琪亚娜终于解开了那个该死的蝴蝶结,锦缎裙顺着肩头滑下来,露出里面贴身的素色小衣。她没顾上害羞,抬头看向也平,眼神亮得像火塘里重新燃起来的火苗,“也平,去把我那件深棕色的皮裤拿来,在你自己的行囊里。”
也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要换衣服,脸“唰”地红了,转身就往外跑:“哎,我这就去!”
他的脚步声在帐篷外远去,哈热在一旁小声问:“拿皮裤干啥?二小姐要……”
“别问。”也平的声音带着点急,“赶紧去牵马,我总觉得不对劲,明天赶路得把二姐的马备好……”
琪亚娜听着他们的对话,嘴角忍不住弯了弯。也平这孩子,从小就心思细,像只护崽的母羊,明明自己还没长结实,却总想着要护着她。
她拿起那件阿依娜的猎装,往身上套。粗糙的羊毛蹭着脖颈,有点痒,却让她觉得踏实。袖子太长,她往上卷了两圈,露出手腕上那道浅疤——是小时候跟阿依娜抢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时,被母羊的蹄子蹭到的,当时阿依娜抱着她哭了半天,说“以后姐姐护着你,再也不让你受伤”。
护着……
琪亚娜的动作顿住了。
她忽然想起刚才哈热说的话——“我阿爸说,勇士要护着羊群”。阿爸也说过类似的话,说“汗王要护着草原,就像头狼要护着狼群”。可她在宫里的五年,见惯了明朝皇帝对百姓的“护”,是派官征税,是派兵驻守,是把“安抚”刻在奏折上,却从没见过皇帝亲手给冻饿的百姓递过一块饼。
而瓦剌的“护”,是阿爸深夜在金帐里叹气,是阿依娜把磨破的袖口藏在身后,是哈热的阿妈缝那双针脚歪歪扭扭的靴子,是其木格大婶往她行囊里塞干肉时说的“路上别饿着”。
笨拙,却滚烫。
“二姐,皮裤拿来了。”也平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我放门口?”
“进来吧。”琪亚娜应道,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皮裤——那是她特意让也平准备的,料子是最厚实的牛皮,裤脚能扎进靴子里,骑马时最方便。
也平掀帘进来,眼睛盯着地面,不敢乱看。他把皮裤递过去,手指不小心碰到琪亚娜的手背,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二姐,你……你咋想起穿这个了?”
“明日要进山。”琪亚娜接过皮裤,往腿上套,皮料有点硬,她费力地往上拉,“穿这个方便。”
也平抬头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二姐穿这个,倒像阿依娜大姐了。”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大姐以前总说,‘我们瓦剌的姑娘,穿皮裤骑马时最俊’。”
琪亚娜的动作又顿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猎装和皮裤,看着袖口卷起来露出的那道疤,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想起刚回瓦剌时,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总觉得镜里的人陌生得很——穿惯了锦缎,忘了皮料的触感;听惯了宫里的软语,听不懂草原上的粗话;甚至连骑马时,都忘了该怎么用腿夹马腹。
原来不是忘了。是被宫里的月光冻住了。
“也平,”琪亚娜系好皮裤的带子,站起身,原地转了个圈,猎装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些微尘,“你看,我像不像个真正的瓦剌姑娘?”
也平看着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像!比以前更像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对了,这个给你。”
是枚狼牙吊坠,用红绳穿着,牙尖被磨得圆润光滑,显然是戴了很久的。“这是阿娅大姐以前给我的,说戴着能辟邪。”也平挠挠头,“我想着明日进山,你戴着或许……”
琪亚娜接过吊坠,狼牙的温度透过红绳传到掌心,温温的。她认得这枚吊坠,是阿娅十岁那年,跟着阿爸猎到第一只狼时,阿爸亲手给她做的。后来阿娅总说“也平胆子小,给你戴着壮胆”。
她把吊坠挂在脖子上,狼牙贴着心口,像块小小的暖石。
“好了,你也去歇着吧。”琪亚娜拍了拍也平的肩膀,他比去年又长高了些,肩膀却还是瘦瘦的,“明日赶路,得有精神。”
也平点头,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二姐,哈热他……不是故意瞒着你的。他就是个实心眼的,被二太太嘱咐了几句,就啥也不敢说了。”
琪亚娜笑了笑:“我知道。”
也平走后,帐篷里彻底安静了。琪亚娜走到火塘边,用树枝拨了拨那些暗红的炭,想让它重新燃起来,可拨了半天,只冒出些青烟。
她索性放弃了,重新躺回毡垫上。身上的猎装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混着火塘的烟火气,像小时候睡在阿妈的帐篷里,踏实得很。
脖子上的狼牙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硌着心口,却不疼。琪亚娜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刚才哈热说的“汗王说,只要打胜仗,草原就不会再有饿肚子的冬天”。
她不知道父汗说这话时,心里想的是瓦剌的羊群,还是远在明朝的她。但她知道,明日到了肯特山,见到阿娅和阿依娜时,她得穿着这身衣裳,像个真正的瓦剌姑娘那样,挺直腰杆站在她们面前。
就像阿依娜当年护着她那样,这一次,换她来护着她们了。
帐篷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毡帘轻轻晃。哈热在外头咳嗽了两声,大概是站得久了,有点冷。琪亚娜把羊皮袄往身上拉了拉,嘴角噙着点笑意。
明天,该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