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狼花(琪亚娜视角)
哨卡的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琪亚娜把阿娅往怀里拢了拢。
小姑娘的手像块冰,攥着她的袖口不肯放,指节泛白得像冻裂的河床。琪亚娜低头,看见阿娅腿间的麻布又洇开暗红,像去年深秋在草原上见过的红狼花——那时阿娅还追着蝴蝶跑,裙角扫过草尖,笑声比百灵鸟还亮。
“郭将军见过我大姐阿依娜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却带着钉子似的锐劲。郭登的目光顿了顿,她便知道答案了。也是,大姐和亲五年,在京城的深宫里活得像口枯井,除了徐有贞那些人,谁会记得她是瓦剌送过来的“诚意”?
“父亲送朱祁镇回京那年,大姐抱着我哭,说她梦见草原的狼了。”
琪亚娜的指尖划过阿娅额前的碎发,那里有块新结的疤,是地窖里被鞭子抽的。“可徐有贞说,‘诚意不够’。他带着太医闯进大姐的寝殿,把黑漆漆的药汁往她嘴里灌,说‘生个带瓦剌血的皇子,才算真归顺’。”
阿娅在怀里瑟缩了一下,琪亚娜赶紧拍她的背,像哄小时候受了惊的狼崽。“那药太烈,大姐吐了三天血。现在每月那几天,她都得蜷在炕上咬毛巾,汗能把褥子浸透。上个月有瓦剌的勇士来求亲,说愿意带她回草原放羊,大姐只摇头,说‘我这身子,连草都养不活’。”
也平突然闷哼一声,刀柄砸在地上的脆响惊得阿娅抖了抖。琪亚娜抬眼,看见他断了的左臂正往外渗血,染红了缠着的布条——那是昨天为了护阿娅,被徐有贞的余党砍的。“二弟别气。”她轻声说,目光却黏在阿娅苍白的脸上,“气坏了身子,谁护着阿娅?”
阿娅的睫毛颤了颤,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滚,滴在琪亚娜绣着狼头的衣襟上。“姐……我冷……”声音细得像要断,“他们绑我的时候……说我是瓦剌的小狐狸精……说要给我‘净身’……”
琪亚娜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散开。她想起前天冲进地窖时的景象:阿娅被吊在房梁上,裙摆碎成了布条,腿间的血顺着脚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医生来的时候摇着头叹气,说“这辈子怕是难有子嗣了”。那时阿娅刚醒,听见这话,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灭了,像被风雪吹熄的篝火。
“她才十八啊。”琪亚娜看向郭登,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十八岁,在草原上该学着绣狼皮褥子,该在敖包前听萨满唱祝福歌,该……”她没说下去,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阿依娜十八岁时,正捧着父亲给的银匕首,说要保护妹妹们;她自己十八岁,揣着母亲绣的平安符,以为和亲能换得两族安稳;阿娅的十八岁,却在冰冷的地窖里,被人用最脏的话咒骂,用最狠的手段摧残。
也平的拳头砸在板车上,木头发出生疼的呻吟。“大汗要是知道……”他咬着牙,“当初就该踏平这朱墙!”
“踏平了又如何?”琪亚娜低头,用袖口擦去阿娅的泪,“再抢些明朝的公主回去?再让她们尝尝催孕药的滋味?再让她们的十八岁,也耗在血布和药渣里?”
风从门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雪粒。阿娅忽然抓住她的手,小声说:“姐,我不怪……不怪大明的百姓,他们给过我糖吃……我只怪那些穿官服的……他们说要为大明除害,可他们害的,不也是人吗?”
琪亚娜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酸得发疼。她想起父亲举兵前的样子,把阿依娜寄回来的药渣子摊在案上,看了三天三夜。他说:“我不是要打仗,我是要让他们知道,瓦剌的女儿,不是谁都能捏的泥人。”可土木堡的血流成河,换回来的是什么?是大姐更深的沉默,是阿娅永远的伤疤,是两族百姓眼里更重的仇恨。
她给阿娅裹紧了披风,指尖抚过她发间的银饰——那是母亲留给阿娅的,说能驱邪避灾。“郭将军,”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哨卡的窗棂,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你说,要怎样才能让阿娅这样的姑娘,不用再怕谁灌药,不用再怕谁绑柱子?要怎样才能让她们的十八岁,能像草原上的狼崽,活得热气腾腾?”
郭登没说话,只是看着板车上蜷缩的阿娅,又看看琪亚娜衣襟上被泪水打湿的狼头,忽然抬手,对着她们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风还在吹,哨卡里静得能听见阿娅微弱的呼吸。
琪亚娜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母亲教的摇篮曲。那旋律在风雪里飘着,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草原的敖包,一头系着这冰冷的哨卡,系着阿依娜的药渣,系着阿娅的血布,系着无数个被命运裹挟的女性,在仇恨的缝隙里,挣着一口气,想活得知冷知热,活得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