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崖问政
雪后的崖顶结了层薄冰,琪亚娜扶着赵婉宁往回走时,靴底在冰面上打滑,镇北剑的剑鞘磕在岩石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刚转过弯,就见朱祁钰站在那堆熄灭的篝火旁,玄色斗篷被晨光染成淡金,像披了层碎光。
“臣妃叩见陛下。”琪亚娜松开赵婉宁的手,单膝跪地时,冰碴子硌得膝盖生疼。她没抬头,只盯着陛下靴底沾着的新雪——那雪没被踩实,可见是刚到不久。
朱祁钰没叫她起身,声音里带着点晨起的微哑:“赵姑娘身子弱,先让她去帐中歇着。”
琪亚娜余光瞥见赵婉宁被侍女扶走,才敢抬头。晨光正照在朱祁钰的侧脸,他眼下的青黑比昨夜更重,像被墨笔扫过。她忽然想起徐有贞说的“白狐辟邪”,喉间有些发紧。
“陛下,您来这边是有何要事?是巡视吗?”她尽量让语气平稳,可握着剑柄的手却在出汗——镇北剑的剑柄是象牙雕的,沾了汗就发滑,像她此刻的心绪。
朱祁钰弯腰捡起根烧黑的木柴,在雪地里划了道浅痕:“前几日,你为了让阿依娜、阿娅等人抱着孩子渡河,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可昨夜阿依娜的骑兵退了三十里,却在东南山口留了暗哨。你觉得,这是真阿依娜的意思,还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琪亚娜一怔。她昨夜只顾着找赵婉宁,竟没留意这些。
“假阿依娜在瓦剌营中待了半年,最擅长用‘退为进’的法子。”她定了定神,“留暗哨不是为了监视,是想让我们以为她在监视——其实是怕我们追去查她的底细。她背后定有势力撑腰,如今瓦剌分裂为东西两族,一族由假阿依娜统领,另一族是也先真正的本族瓦剌 。假阿依娜敢如此嚣张,背后大概率是脱脱不花在支持,他一直觊觎着瓦剌的最高权力,想借假阿依娜搅乱局势。”
朱祁钰抬眉看她,木柴在雪地里又划了道痕,与前一道交叉成角:“继续说。”
“真正的阿依娜向来行事果决,若她知晓有人冒用她的名号,绝不会坐视不理。可她如今按兵不动,恐怕是被人牵制住了。”琪亚娜握紧剑柄,指腹蹭过刻在上面的狼纹,思索着说,“周边部落中,能对她产生牵制的,除了与脱脱不花有姻亲关系的兀良哈三部,再无其他。兀良哈三部占据着战略要地,阿依娜若要出兵,必然要经过他们的地盘,可兀良哈不会轻易放行。 ”
“那真阿依娜就毫无办法了?”朱祁钰的木柴停在交叉点上,目光看向远方,似乎在透过山峦,审视着整个局势。
琪亚娜明白,陛下是在考她对局势的洞察。她回想着这些天收集的情报,继续说道:“真阿依娜并非毫无办法,她的本部骑兵精锐,若能联合周边一些小部落,或许能冲破兀良哈的阻碍。只是联合部落并非易事,需要时间谋划,这也是她至今未动的原因之一。而且,她或许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名正言顺出兵,且不会腹背受敌的时机。”
“分析得还算透彻。”朱祁钰扔下木柴,转身望向崖下蜿蜒的河谷,“瓦剌如今内部分裂,东西两族矛盾重重,这对我们来说既是机会,也是挑战。若处置不当,边境将永无宁日;若处置得当,或许能换来北疆长久的和平。”
琪亚娜默默点头,她深知陛下所谋深远,北疆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昨夜徐有贞……”她想起徐有贞的事,忍不住开口。
“他还在静思房。”朱祁钰打断她,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李三儿刚来回禀,说他在里面用头撞墙,喊着‘要夺天下’。”
琪亚娜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陛下!徐有贞果然有此野心!他当年刺杀陛下,恐怕不只是瓦剌胁迫,是想趁机……趁机将这天下改姓徐啊!”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紧紧盯着朱祁钰,想从他脸上找到愤怒或震惊——可什么都没有。陛下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只有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淡淡的影。
“你觉得,他配吗?”朱祁钰忽然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
琪亚娜被问得一愣。她想起徐有贞在雪地里跪地的模样,想起他袖管里渗血的指缝,想起他听到母亲被接回京城时的呜咽……那样的人,真的藏着夺天下的野心吗?
“可他自己喊的……”
“疯话罢了。”朱祁钰弯腰,从雪地里捡起片羽毛,是昨夜夜鹰落下的,“徐有贞这人,最大的毛病是‘多虑’,却没‘夺天下’的胆子。当年在东宫,他连踩死只蚂蚁都要念叨半天‘生灵可贵’,你让他弑君篡位?他若真有这野心,当年在宣府驿馆,那把匕首就不会偏三寸,只划破朕的中衣了。”
琪亚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竟没注意过这点——刺杀君王,怎会偏得如此蹊跷?
“那他为何……”
“为何喊要夺天下?”朱祁钰把羽毛吹向崖下,看着它被风卷走,“因为他知道,只有说这话,才能让某些人放心。比如脱脱不花,徐有贞在瓦剌待了两年,知晓太多机密,他喊‘要夺天下’,脱脱不花才会信他还想与瓦剌合作,毕竟,一个想当皇帝的人,总得找个盟友。”
琪亚娜这才恍然。徐有贞那些疯话,竟是说给瓦剌的暗线听的。她忽然想起昨夜假阿依娜的骑兵列阵时,阵尾有个戴着狐皮帽的人,手指总在腰间的铜牌上摩挲——那铜牌的样式,与兀良哈使者腰间的一模一样,想来是假阿依娜留在附近的眼线。
“那假阿依娜……会不会已经把消息传给脱脱不花了?”
“传了才好。”朱祁钰望着河谷尽头的晨雾,“脱脱不花疑心重,他若信了徐有贞想夺天下,定会派人来‘助’他——到时候,正好把这些藏在暗处的虫子,一网打尽。”
风从崖下吹上来,卷着冰碴子打在琪亚娜脸上。她忽然觉得掌心的镇北剑烫得厉害,像握着一团火。
“可他毕竟……”
“毕竟刺了朕一刀,是吗?”朱祁钰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后心,那里曾有道浅疤,早就淡了,“但比起江山安稳,一道疤算什么?”
他转身往营帐走去,玄色斗篷在风中扬起:“你去告诉赵婉宁,让她把兵符收好。三日后,朕要借兀良哈的路,去会会真阿依娜。”
琪亚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陛下的“慢”。他不是在纵容徐有贞,是在借徐有贞这颗棋,牵出瓦剌的内斗;他不是忽略假阿依娜,是在等她把消息传出去,好引蛇出洞;他甚至算准了兀良哈会成为中间的关键——这盘棋,他从三年前徐有贞“战死”那天起,就开始落子了。
镇北剑的剑鞘又磕在冰面上,这一次,琪亚娜稳稳地扶住了剑柄。她望着河谷里渐渐散去的晨雾,仿佛看见脱脱不花的暗探正藏在雾里,看见假阿依娜在瓦剌营中急得踱步,看见徐有贞在静思房里用头撞墙,发出一声声“要夺天下”的疯喊——而这一切,都在陛下的算计里。
风里忽然传来赵婉宁的咳嗽声,很轻,却让琪亚娜回过神。她握紧剑柄往营帐走,晨光落在剑身上,映出一道清亮的光,像要劈开这北疆的寒意。
她知道,三日后去见真阿依娜的路,绝不会太平。但那又如何?陛下要的不是速战速决,是要让这盘棋上的每个子,都落在该落的地方——包括那枚看似最危险的,徐有贞。而瓦剌的假阿依娜、摇摆的兀良哈,终将成为这盘棋里,被一一清算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