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市的初夏总带着些黏腻的湿热,梧桐树叶把整条槐树巷遮得密不透风。岐仁堂的木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进来的姑娘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米白色连衣裙,手里紧紧攥着个帆布包,额角沁着薄汗,脸色却有些发白。
“大夫,您这儿能看……看姑娘家的毛病不?”她声音细弱,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
正在柜台后翻晒陈皮的岐大夫转过身,花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透着温和:“姑娘哪里不舒服?坐下来慢慢说。”他指了指窗边的藤椅,顺手倒了杯晾好的薄荷水递过去,“先喝口水,天热,别急。”
姑娘接过水杯,指尖微微发颤,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她叫林晓冉,是附近中学的语文老师,教初三,这阵子正赶上学生备战中考,天天备课到深夜,班里调皮的男生又总让她气结。约莫半个月前,她洗澡时摸到左乳下有个蚕豆大的硬块,不碰不疼,按上去却像块小石头似的硌得慌。
“刚开始我没当回事,”晓冉的声音带着哭腔,“可这几天摸着好像又大了点,夜里总睡不着,想着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
岐大夫示意她伸出手来诊脉,左手按过,又换了右手。片刻后他问道:“平时是不是总爱叹气?来月经前胸口会胀得厉害?”
晓冉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时候跟学生生气,半天顺不过气来,月经前这两边胸就跟揣了俩热馒头似的,又胀又沉。”
“伸舌头我看看。”岐大夫说。晓冉依言照做,舌尖红,舌苔薄白,舌边却有明显的齿痕。岐大夫起身走到屏风后:“你解开衣襟,我看看患处。别害羞,医者眼里只有病症。”
屏风上挂着幅《杏林春暖图》,晓冉背对着门站在屏风后,紧张得后背发僵。岐大夫隔着薄衣轻轻按了按她左乳下方,那里果然有个质地坚硬的小结节,边界倒还清晰,推起来能微微活动。
“这叫乳核,是气结在里头了。”岐大夫收回手,语气平和,“《外科正宗》里说‘乳癖乃乳中结核,形如丸卵,或坠重作痛’,你这正是如此。”
晓冉从屏风后出来,眼圈红红的:“大夫,能治好吗?我听人说这东西要开刀……”
“你这是肝气郁结,痰瘀互结闹的。”岐大夫坐回案前,拿起毛笔,“姑娘家心思细,又总熬夜费神,肝失疏泄,气就堵在胸口了。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再加上你近来胃口不好,痰湿内生,痰跟气裹在一块儿,就结成了这硬块。”
他一边说一边研磨墨锭,宣纸铺开时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黄帝内经》讲‘女子乳头属肝,乳房属胃’,你这病看着在乳,根子却在肝胃。肝气不舒,胃气不降,就像河道淤堵了,水流不畅,泥沙自然就积成了块。”
晓冉听得入神,之前在别处看病,大夫要么说要观察,要么说要手术,从没人像这样掰开揉碎了讲给她听。
岐大夫提笔开始写药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给你开个方子,既能疏肝气,又能化掉里头的痰瘀,慢慢把这结解开。”
他写一味药,便解释一味:“瓜蒌用三十克,这东西《本草纲目》里说能‘润肺燥、涤痰结’,你这乳房里的硬块,就像堵在河道里的泥团,瓜蒌能把它化散开。”
“再加海藻、昆布各三十克,这两味是海里的东西,咸味能软坚,就像给坚硬的石块撒上软坚的药粉,让它慢慢变软。”
晓冉忍不住问:“这些都是化痰的?那气结怎么办呢?”
“别急,这就给你疏肝气。”岐大夫笑着写下柴胡、香附各十二克,“柴胡能疏肝解郁,香附是‘气病之总司’,两味合起来,就像给淤堵的河道清淤,让气流通畅起来。”
他又写下当归、赤芍、川芎、桃仁:“这几味是活血的。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用血药把瘀血化开,就像给干涸的田地引来活水。”
案台上的药臼里还剩着些鸡内金的碎屑,岐大夫指着说:“再加十五克鸡内金,这东西能消积化滞,不管是肉积还是气积,它都能帮着消磨。配上陈皮、厚朴,理气化痰,让中焦脾胃转起来,痰湿就生不出来了。”
最后,他写下煅牡蛎、象贝母、丝瓜络、乳香和半夏:“牡蛎和象贝母能软坚散结,丝瓜络就像一把小刷子,能通乳络,把细小的淤堵都清理干净。乳香活血止痛,半夏化痰湿,这些药合在一起,疏肝的疏肝,化痰的化痰,活血的活血,不愁这硬块不消。”
药方写好,岐大夫又取来张草纸:“这药每天煎一剂,分早晚两次喝。最重要的是,药渣可别扔了,用布包起来,趁温乎的时候敷在硬块上,这叫内外合治,效力更好。”
晓冉接过药方,只见上面字迹工整:瓜蒌30g,海藻30g,昆布30g,桃仁12g,赤芍12g,川芎12g,柴胡12g,香附12g,当归12g,乳香12g,陈皮10g,丝瓜络10g,厚朴15g,鸡内金15g,煅牡蛎15g,象贝15g,半夏6g。
“大夫,这药要喝多久啊?”她还是有些担心。
“先拿五剂试试。”岐大夫把药方折好递给她,“记住,吃药期间别生气,晚上别熬夜,少吃那些甜腻的东西。你这病跟情绪关系最大,就像田里的庄稼,光浇水不上肥不行,光有肥没有好天气也不成。”
晓冉点点头,付了药钱,抱着沉甸甸的药包走出岐仁堂。傍晚的风带着些凉意,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药方,心里竟踏实了不少。
五天后,晓冉再次来到岐仁堂时,脸上有了血色。“大夫!那硬块真的小了些!”她声音轻快了许多,“按上去不那么硬了,来月经前也没那么胀了。”
岐大夫诊过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脉象顺了些,但肝郁还没完全解开。原方不变,再拿七剂,还是药渣热敷,记得保持心情舒畅。”
这次晓冉没再多问,笑着应了。她回去后不仅按时吃药,还听了岐大夫的话,每天放学后去公园散散步,遇到调皮的学生也学着不往心里去,夜里备课累了就泡杯玫瑰花茶。
又过了半个月,晓冉带着个保温杯来到岐仁堂,说是自己做的酸梅汤,非要留给岐大夫尝尝。“硬块几乎摸不到了,”她高兴地说,“连我妈都说我最近气色好多了,不像以前总愁眉苦脸的。”
岐大夫看着她舒展的眉头,欣慰地笑了:“这就对了。《金匮要略》说‘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你这病好得快,不光是药的功劳,更是你自己调畅情志、顾护脾胃的缘故。”他又嘱咐,“再巩固五剂,以后凡事看开些,气顺了,病自然就不来找你了。”
秋意渐浓时,晓冉带了班上学生画的画来谢岐大夫。画里是槐树巷的秋景,岐仁堂的木门敞开着,门口晒着一排排药材,金黄的银杏叶落在青石板上。
“我们班学生考上重点高中的不少,”晓冉笑着说,“现在我讲课也不那么容易生气了,学生们都说我脾气变好了。”
岐大夫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轻声道:“女子以肝为先天,肝气舒达,气血调畅,身体自然安康。这乳中结块,看似是皮肉间的病,实则是五脏六腑的气机在提醒你,该好好关照自己了。”
暮色漫进岐仁堂时,药香混着桂花香在巷子里弥漫。晓冉离开时,风铃再次叮当作响,像是在为这解开的“心结”奏着轻快的调子。岐大夫拿起案上的《外科精要》,在“乳核”条目下轻轻批注:“治乳如治水,疏浚结合,方得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