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青石板上凝成碎玉时,木慧已立在二门前的玉兰树下。她手中握着个黄铜手炉,炉身刻着的缠枝纹被摩挲得发亮,正是昨夜给覃雪梅暖床用的。听见马蹄声转过回廊,她忽然抬手将炉盖合紧,铜扣碰撞的脆响恰好掩住帐内隐约的梦呓。
“慕容公子这就要走?” 木慧的声音里带着晨雾的湿润,目光落在他行囊上 —— 那半块普洱茶饼的轮廓在布囊中若隐若现。慕容向晚翻身下马,锦袍下摆扫过阶前的兰草,带起一串露珠:“叨扰木府多日,桂西商道的事若耽搁,怕要误了团练的冬衣采买。” 他忽然躬身,将一枚江南织造的云锦荷包奉上,“这是苏州新出的云锦,可做镜套,护心镜的布防图……”
“图记在心里就好。” 木慧接过荷包,指尖触到里面硬物 —— 是块刻着滇西地形图的玉佩。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个漆盒,盒内躺着三枚令牌,分别刻着大理、永昌、腾越三地的土司印鉴:“桂西与滇西唇齿相依,这三地的土司欠我木府人情,若遇难处,亮此令牌即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腰间的护心镜,“雪梅那孩子看着刚强,实则心软,你走后……”
话音未落,帐内忽然传来瓷器落地的轻响。木慧与慕容向晚相视一笑,都知是覃雪梅醒了。“她枕边的茶饼,” 木慧压低声音,银镯在晨光中晃出细影,“另一半我撒了滇西的‘醒神草’,专治晨起头疼的。” 她忽然从发髻上拔下支金步摇,步摇上的明珠坠着张小纸条:“这是桂西马帮总领的密信,说有伙惯匪正往你商队的路线上凑,按纸条上的法子可避开。”
慕容向晚刚将步摇揣进袖中,就见覃雪梅披着外衣从回廊跑来,发间的归雁簪斜斜插着,显然是仓促间未及梳理。“木慧姐!” 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指尖还捏着那支刻着 “速归” 的箭,“我给慕容大哥备了……”
“备了毒草香囊是吧?” 木慧笑着打断她,亲手为她理好衣襟,“早让你绣个平安符,偏要装些断肠草进去,当心慕容公子在桂西把你念成毒妇。” 她忽然推了慕容向晚一把,“快走吧,再磨蹭,雪梅怕是要骑马追出十里地了。”
马蹄声渐远时,木慧望着覃雪梅通红的眼眶,忽然将那枚云锦荷包系在她腰间:“你看这云锦的花纹,是江南的水纹缠着滇西的山纹,原就该在一起的。” 她指向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等霜降前,他定会带着江南的新茶回来,那时啊……” 话音被风卷走,散在初开的玉兰花瓣上,留下满院清芬。
马蹄声刚转过月洞门,忽又在青石板上急骤地顿住。慕容向晚的玄色坐骑人立而起,鞍桥铁环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雨燕。木慧正替覃雪梅将散落的珍珠流苏绾回发间,闻声抬头时,正见那袭玄色锦袍在晨雾中旋出半道墨色弧光——她的夫君竟翻身落马,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迸出清越的裂响。
“险些忘了件东西。”慕容向晚的声音带着策马急返的喘息,指尖探入衣襟内侧,摸出个用蓝印花布层层裹紧的小包。布包边角已被摩挲得发白,显然贴身携带许久。他单膝跪在木慧面前,将小包举过头顶时,袖口滑落露出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在澜沧江遇匪时,为护商队被毒箭擦过的痕迹,彼时她正于木府绣楼悬着安胎的锦鲤绣绷。
覃雪梅“呀”了声,蹲身想扶他,却被木慧用眼神止住。晨露顺着玉兰花瓣滴落,正砸在慕容向晚发顶的玉冠上,将那抹月白色的缎带洇得更深。“这是母亲临终前交予我的。”他的指腹摩挲着布包边缘,蓝印花布上的并蒂莲纹样被体温焐得发软,“她说若遇着愿以性命相守的妻……”
木慧接过布包的瞬间,掌心忽然一沉。解开层层布缎时,一枚蝶形银簪从包中滑落——簪身用累丝工艺锻成两只交颈的银蝶,蝶翼上嵌着细碎的滇西祖母绿,在晨光里流转着湖水般的波光。更奇的是蝶须末端缀着两粒金箔裹就的露珠,随着指尖轻颤,竟能发出细碎的蜂鸣般的声响,恰似他们新婚时在太湖边听过的采莲曲。
“这是……‘缠枝蝶’?”覃雪梅的指尖抖了抖,险些碰掉蝶翼上的宝石。她曾听木慧讲过,这是江南慕容家的传家信物,只传正室妻眷,簪身暗刻的“晚”字与“慧”字,需在烛火下才能映出交缠的影子。木慧却盯着银簪尾部早已被摩挲平滑的刻痕,那是成婚七年来,他夜夜临睡前握在掌心的温度。
“桂西黑风寨的毒箭淬着菌毒,”慕容向晚忽然抓住木慧的手腕,将银簪按在她掌心,指腹擦过她无名指上那圈因常年持家磨出的薄茧,“这簪头中空,可藏解药。若我半月未归,便将簪尖刺入……”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木慧抽手按住唇瓣。
“夫君且看这玉兰。”木慧转身将银簪插在鬓边,蝶翼上的祖母绿恰好映着她眼底的光,那是七年前他在木府花园初见时,她簪着同款素银蝶的模样。“滇西的茶树要吸够三百六十场晨露才能抽芽,江南的云锦需织进九十九道月光才成匹。”她摘下片带露的花瓣,轻轻放在他掌心,“你此去若见着桂西的木棉花开,便知我在这玉兰树下,守着咱们的孩儿,候着新茶入瓮呢。”
马蹄再次踏碎晨雾时,木慧鬓边的银蝶随着风势轻颤,两粒金箔露珠相撞,发出细碎如蜂鸣的回响。覃雪梅望着慕容向晚远去的背影,忽然拽住木慧的衣袖——她看见银簪蝶翼内侧新刻的小字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七载同舟,与妻同簪”。
“木慧姐,这簪子……”
“嘘。”木慧按住她的手背,指腹蹭过她耳后未消的红痕,目光追着玄色身影消失的方向,“你听,那是蝴蝶过澜沧江的声音。等他带着松萝茶回来时,这簪子呀,该配我新染的苏木红裙了——去年向晚说,要在孩子周岁时,补我一场滇西的火把婚礼呢。”话音未落,檐角冰棱又坠下滴水珠,恰好落在阶前兰草上,将慕容向晚留下的那枚茶饼碎屑,洇成深褐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