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忐忑走到东跨院时,柳如烟的小丫鬟丁香正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看月亮。
看到她,丁香的眼里带着一丝警惕。
“丁香,林娘子找老爷有要事相商。”红杏陪着笑道:“烦请你进去通传一声。”
丁香抓了一把瓜子递给红杏:“姐姐请回吧,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没有别的姨娘到我们姨娘屋里将老爷叫走的道理。”
红杏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现在也是没有法子。
她拉住丁香的手,将腕上银镯一滑,套到丁香腕上,“若不是林娘子有要事,我也不会到柳姨娘这里来请老爷,还请妹妹行行好,帮我去通传一声。”
丁香年纪虽小,但却也是个不好缠的。她唇角露出一丝不屑,将镯子退下塞回到红杏手中,“这镯子我可不敢收,姐姐还是留着自己戴。”
红杏见她软硬不吃,正寻思要不要硬闯进去。屋内柳如烟听到动静,已经问出了声:“丁香,谁在外面呢?”
丁香不满的看了红杏一眼,道:“林娘子身边的红杏姐姐,过来说是林娘子有要事请老爷过去一趟。”
里面静默了几息,便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红杏一喜,赶紧走上前去。
“进来吧。”柳如烟温婉的声音传了出来。
红杏在门前深吸几口气,掀起珠帘垂眉敛目进了屋。
屋内暖香扑面而来,姜衡正拿着本书对着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红杏心里便有些发怵。
柳姨娘打开灯罩将灯挑亮了些,悠悠道:“林娘子究竟有什么重要之事,这个时辰还要来请老爷?”
红杏咬了咬唇瓣:“娘子说明日是她生辰,想问问老爷要如何操办?”
柳如烟目光意味深长,望着她但笑不语。
姜衡这才抬起头看着她,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想怎样过?”
“娘子说,或者去酒楼,或者就在家里置办,还请老爷过去一趟商量了看。”红杏被姜衡看得局促起来。
“哼哼,哼哼!”
姜衡鼻孔里发出几声冷哼,“这个时候,她倒是还有心思过生辰。”
他挥挥手让红杏退下,重新看起书来。
这便是不会过娘子那边去了。红杏也不敢再多说,只得福了福身,垂着头退出屋子。
春日的夜风吹得她眼眶发酸,让她有些茫然无措。
刚转过回廊,便见松烟百无聊赖正趴在栏杆上,看见她明显一愣:“红杏,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娘子让我来请老爷。”红杏突然绷不住了。为什么别人的丫鬟小厮都可以嗑着瓜子看月亮,只有自己不是骂便是打。
她语带哽咽,“娘子说,若是请不到老爷,便让我也不要回去了。”
松烟是见过红杏被林娘子烫伤的手的,他默了默,有些不忍道:“今日老爷被请去了都察院。”
红杏蓦然睁大眼。
“老爷因为林娘子和大公子的事被御史弹劾,回来的路上面色一直不好看。”松烟低声道:“你最好不要去触霉头。”
红杏朝着松烟道了谢,这才一路急匆匆出了东跨院,往翠邑苑而去。
林依芸看到红杏没有见到姜衡,心先凉了半截。“老爷呢?”
红杏低声道,“老爷今日被都察院请了去,恐怕心里不痛快,婢子跟她说了娘子生辰的事,他只说让娘子自己做决定就好。”
屋内一片寂静。
林依芸望着案上凉透的八珍糕,突然道:“都察院请老爷去做什么?”
“说是为了林娘子和大公子的事,老爷被御史弹劾,都察院估计是叫老爷去问话。”红杏觑着她的面色,倒是一口气将事情大致说了出来。
“御史弹劾?哪个御史这样无聊,还管起人的家事来了?”林依芸起身,沉着脸踱了几步,“老爷可曾迁怒到我和轩儿身上。”
“应该不会。”红杏赶紧道:“老爷很平静,婢子跟他说明日娘子生辰的事,她还让娘子自己做主。”
林依芸这会反倒没有因为红杏没有把姜衡请过来而迁怒,反而好言道:“既然如此,你先去歇息,明日早点去采买一些新鲜蔬果,也让厨房熬点清润的汤水,让老爷过来吃顿饭。”
红杏吁了口气,答应着出了门。
刚到门口,一只手突然捂上她的眼睛。
她吓得刚想大叫,便听到姜瑾轩轻笑道:“是我。”
红杏一转身,便撞进他的怀里。
姜瑾轩搂着她,上下其手,“你今日去了哪里,我都过来好一阵了,也不见你出来,再不出来我便直接去屋里要人了。”
红杏涨红着脸,“公子,你别这样,若是被娘子发现了,定然饶不了我。”
“那怕什么,若是阿娘当真知道了,我便直接跟她说明。”姜瑾轩毫不在意,“像我这样的公子,身边哪里没有个通房丫头的,你做我的通房丫头有什么不好。”
能够做姜瑾轩的通房丫头或者姨娘,对红杏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不用再说其他多余的话语,红杏半推半就跟着姜瑾轩去了梧桐苑。
......
......
二月初一是林依芸的生辰,文宣帝的旨意也在这一日传到了姜家。
承安伯府前院正厅内,姜衡领着全府上下跪成一片。
宣旨太监嗓音尖细:“……承安伯姜衡治家不严,纵妾灭妻、教子无方,着降爵为子爵,罚俸一年;其子姜瑾轩德行有亏,终身不得科举入仕……”
姜衡恭恭敬敬接过圣旨,面如土色。
“姜子爷不用送,”传旨宦官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道:“往后日子还长,可别再让圣上为这些家长里短的事烦心。
姜衡额角冷汗涔涔,浑身似被浸到冷水中一般。
他眼神空洞的望着跪在地上的林氏母子,完了,完了,姜家这回真的因他们完了。
他双手捂脸,悲痛而泣。
林依芸的状态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她费尽心思进了伯府还没有感受到一府宗妇的风光,便从云中跌落下来,而且还搭上了儿子的前程?
她的心被巨大的震惊和痛楚攫住。
轩儿不能参加青山书院春试也就罢了,若是终生不能入仕,他的前途岂不是毁了?
什么诰命夫人,什么封爵拜相,这一切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林依芸瞪大眼睛,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句:“我的命好苦啊!为什么,苍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跪在地上众人皆是低着头,不敢出声。
姜衡踉跄着走到她跟前,沙哑着声音道:“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矮下身子,伸出双手使劲摇晃着她肩膀,浊泪横流,“轩儿残害手足,买凶杀人,任何一件便可毁了他自己,毁了姜家。”
“芸娘,姜家如今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和轩儿!”
轩儿不能入仕,姜家还被降爵,日后只能慢慢淡出权贵圈子,泯于大众。
“不是的,不是的。”林依芸捂着耳朵尖声道:“都是薛明珠,对,是薛明珠,是她害的,表哥,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姜衡望着她,似乎今日才认识她般,又哭又笑的摇着头。
“当初父亲就跟我说过,说薛氏女子气度能力出众,能做伯府的宗妇,你却不行。我不信,如今她刚走,伯府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愧对父亲。”
“芸娘,你如愿进了府,可是姜家被降了爵位,轩儿没有了前途,你可还满意?”
林依芸紧紧攥住姜衡衣袖,大口大口喘着气,“表哥,你相信我,这真的是薛明珠使的计,要不然圣上怎么会知道此事?”
但姜衡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失魂落魄站起来,朝着屋外走去。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门前,柳如烟才拉了韩素素一把,两人起身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那些跪在地上的丫鬟仆妇一看,亦是悄悄退出了屋子。
转眼,偌大的正厅里,只剩林氏母子还有他们屋里的几个下人。
姜瑾轩拍了拍衣摆,漠然起身。
“阿娘,这样有什么不好吗?”他弯下身子看着林依芸,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你没有错。日后我袭了爵,一样可以荣华富贵高枕无忧。你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为我找一门好亲事,若是能早日诞下麟儿精心教养,十多年后难道他不能参加科举入仕?”
林依芸抬起迷蒙的泪眼:“轩儿......”
“阿娘觉得我说的在不在理?”他直起身来,眼里带着一丝冷戾:“与其跪在这里伤心,还不如找一条更好的路。”
他冷着脸朝几个小人道:“还不快将娘子扶进屋里,若是娘子有个好歹,仔细你们的皮!”
红杏这才赶紧上前,将林依芸搀起来。
林依芸回到翠邑苑,整个人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她瘫坐在榻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花枝,耳边还回响着姜瑾轩的话。
红杏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盏温茶,轻声道:“娘子,您多少喝些吧。”
林依芸一把将茶盏打翻。她声音尖锐,眼中满是怨毒,“薛明珠那个贱人,我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眼下她和轩儿已经彻底失去了表哥的信任和宠爱。轩儿说的没错,哭哭啼啼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若是能为两个孩子谋得一门好亲事,或许能一挽颓势。
但前提是,轩儿必须要袭爵,所以,姜府内决不能再有其他的孩子。
林依芸一想通了这个关节,又强撑起精神来,“红杏,让厨房好好做一桌饭菜过来,今日是我生辰,不能敷衍了。”
林依芸绞尽脑汁想为儿女谋一门好亲事,薛明珠却正为女儿退婚的事奔忙。
她看着夷姑将林祎的庚帖和林家定亲时用的两只翡翠镯子拿出来。
“你将庚帖和翡翠镯子一并装在匣子里,我们这就给林家送过去。”薛明珠道。
夷姑找了一个紫檀木匣子将庚帖和镯子装好。
薛明珠也不张扬,只是带着夷姑和夏缃,让顺伯赶着马车低调的往林家去。
林祎曾祖父曾做过大学士,到了林祎祖父这一代便只是中了进士,外放做了一个知县。到林祎父亲这一辈,便彻底没落了。
林祎与姜梨订婚之时,林家拿得出手的也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对翡翠镯子。
薛明珠倒也不看重这些,既然林祎品貌不差,最重要是皎皎也满意,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如今要退亲,只需退还这样一对镯子,倒是比那些大箱小箱还回去的省力许多。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薛家的马车已经到了林家门前。
林家亦是住在平阳外城,一个二进的院子,因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水渠倒也多了几分小桥流水人家的静谧。
林祎母亲林方氏正抱着个笸箩坐在门前做针线,见到薛明珠过来,她放下笸箩热情的将薛明珠往屋里让:“薛夫人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过来了,快进屋里坐。”
“我已经不是承安伯府的宗妇,日后你叫我薛娘子就是。”薛明珠笑着抬脚迈进院子。
院子不大,但收拾的整洁干净,墙角种着几棵矮壮的绿植枝叶葱翠,只是门上的帘子虽然洗的干净,却打着几块补丁,看着便有些寒素。
林方氏已经麻利的进屋沏了壶茶过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娘子将就着用些,润润嗓子。”
薛明珠笑着道:“你不用客气,先坐下,我有正事跟你说。”
林方氏在薛明珠对面坐了,讪讪笑着道:“本来是我该亲自登门去看您才是,只是我这段时间身子也不爽利,便没有去。”
“前几日我还跟祎儿商量,要不先将他和姜姑娘的婚事办了,若是日后我有个什么好歹,也能放心去见他父亲了。”
薛明珠抿唇笑笑:“我今日来,便是退婚的。“
林方氏脸色一沉,声音也变得有些尖细,“薛娘子,就算姜姑娘如今已不是世家小姐,我和祎儿也并不会因此看轻她。我们看上的是她这个人,而不是她的身份。”
“日后她嫁到林家,我只会待她更好,绝不会因此为难她。”
薛明珠嘴角噙着笑,转头看了夷姑一眼。
夷姑走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盒子放在桌上。
薛明珠将盒子推到林方氏面前,“这是林公子的庚帖和林家用来提亲的两只玉镯,你看看对不对?”
林方氏倏然起身,有些焦躁的搓着手,“不行,祎儿和姜姑娘男才女貌,这么好的婚事,我不同意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