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薛明珠便带着姜梨和姜瑾辰去王家拜访。
王夫人亲自到门口来迎接,还专门安排两个身强力壮的下人扛着肩舆在门口等着。
姜瑾辰已经丢了拐杖,只是遇到阶梯和路不甚平坦的地方,才让双瑞扶一把。
“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姜瑾辰笑着拒绝,“只是我腿脚也好得差不多了,哪里用得着肩舆。”
薛明珠也笑着道:“夫人由他去就是,他如今好多了,身子没有那么娇弱。”
王夫人笑眯眯的道:“那我让肩舆跟着,若你走不动了,便让他们抬着,免得累着了。”
姜梨见王夫人是真心替姜瑾辰考虑,便笑着对弟弟道:“夫人一片好意,你若执意不受便是不恭了。”
姜瑾辰盛情难却,只得坐上肩舆。
王夫人吩咐两个小厮:“你们路上稳当点,直接把公子送去老爷书房。”
两个小厮答应一声,健步如飞抬着姜瑾辰便往书房去了,倒是比姜瑾辰自己走要快许多。
薛明珠猜到王大人必定是要考校儿子了,她也不多问,只是客随主便,和姜梨一起跟着王夫人去了花厅。
“我家老爷昨日回来,说是姜伯爷纵容外室子残害嫡子的事查清楚了,姜伯爷也签字画了押,估计圣旨很快就会下来。”王夫人唇角含笑,眉目舒展,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真的!”薛明珠停住脚步,一脸惊喜。
“走,”王夫人笑着道:“屋里去慢慢说。”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王夫人准备了许多果子和饮品,“姜姑娘不要客气,这些都是我让厨房按照你们姑娘家的口味准备的,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姜梨端起面前的浆饮啜了一口,淡淡的乳香味中,有茶和茉莉花的味道。
花香冲淡了茶的苦涩,茶又激发了牛乳的醇厚,这样特别的浆饮,姜梨还是头一次喝到。
“这浆饮做的和别处不同,很好喝。”姜梨清亮的眸子含着笑意。
“这是我年轻时自己琢磨的浆饮,好些年没做了,知道今日你们要来,才又做了一些。”王夫人笑着道:“其实这浆饮做起来也很简单,无外乎就是先将牛乳和茶一起煮开,再将茉莉放进去取了花的清香,等出锅了,又将茶渣和茉莉花滤掉即可。”
王夫人慈爱的对姜梨道:“等会装点茉莉回去,想喝的时候照着样子煮就是了。”
姜梨谢过王夫人,乖巧的坐在一边,听她与薛明珠说话。
王夫人这才又道:“我家老爷说,当今圣上最是重视人伦纲常,姜家的事让他大为光火,说是一经查实,姜瑾轩不得参加青山书院春试不算,还终生不得科举。”
薛明珠手一颤,茶盏中的浆饮差点晃到手上。
她放下茶盏,就要起身跟王夫人行礼:“大人和夫人的恩情我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王夫人赶紧拉住她:“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没有我家老爷,他们坏事做尽也该受到惩罚。你不用太客气。”
话虽如此说,但薛明珠如何不知道她是真心帮自己母子。这样尽力相帮又不挟恩图报之人,自己能够遇到还真是三生有幸。
薛明珠心里对王夫人也就更敬重一些。
姜梨亦是欣然。
她如今要做的便是断了姜瑾轩参加青山书院春试的路,若是圣上果真如此决断,倒是让她省心了。
她一口饮尽盏中的浆饮,茉莉、茶以及牛乳的味道依次在口中漾开,实在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口感。
而此时在书房中的王复亦是捻着须,望着面前的清隽少年徐徐道:“你也知道,青山书院并不好进,就算能够得人举荐能够参加春试,也还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能够考进去。”
“我知道。”少年眼神清澈,“大人要举荐之人,自然是才德兼备之人。学生不才,却也谨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训,若是能得大人举荐,便是学生之幸。至于能不能考进书院,便是全凭学生自己了。”
王复点点头,“你能明白这点就好。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贤良文学言‘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远浮利,务民于义’,你怎样看?
姜瑾辰望着王复眼底的探究,明白这是王大人决定举不举荐他的考验。王复身为御史,素以“清流”自居,而如今夷族屡屡犯境,朝中官吏却奢靡享乐,国库空虚,难于御敌。
长此以往,国弱,民怨,官员奢靡之风日盛,大夏便岌岌可危了。
少年坐在湘妃竹椅上,目光湛湛,神志清明。
“大夏开国之初,元帝‘纵民铸钱’致富贾横行;后又拢天下盐铁,虽充盈国库,却伤农桑之本。”他直视王复,“如今夷族犯边,国库空虚,若一味学贤良文学空谈仁义,怕是连将士的甲胄都要拿布帛去换。”
“国之不强,民之祸殃。而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还需审时度势才可。”
“好个审时度势。”王复抚掌而笑,亲自为姜瑾辰添了盏茶,“孔夫子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若父有大错,子当如何?”
姜瑾辰深深吸了口气,“《礼记》云‘事父母几谏’,若父过涉家国,子当以社稷为念。昔汲黯面劾武帝,公孙弘直谏唐宗,皆是以忠破私。”
“若父之过累及家族,断子仕途,”王复忽然放柔声音,“你可怨?”
“怨过。”姜瑾辰坦诚开口,“但昨夜读《史记?蒙恬列传》,见蒙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方知家族荣辱,从来与国脉相连。”
“今父亲获罪,乃私德有亏;我若自弃,便是辜负母亲教子心血。”
王复的目光骤然灼热。
这个少年竟能从蒙恬的忠烈中悟出“家国一体”,比那些只会背诵《孝经》的腐儒强上百倍。
“好!有志气。”王复研墨铺纸,很快写下举荐书装入信封:“你拿着这封举荐信去青山书院,其余不用多管,专心准备春试便可。”
姜瑾辰双手接过,又恭恭敬敬给王复行了礼:“学生多谢先生!”
王复沉吟道:“日后你也不必在人前称我为师,我在朝中树敌众多,恐对你不利。”
他亲自将姜瑾辰送了出来,边走边道:这次青山书院策论极可能与‘夷患’相关,你可读过晏北道将军的《平夷十策》?”
“学生前几日正好得了一本《平夷十策》,记得其中‘屯田实边’‘茶马互市’之策。”
“够了。”王复眼中闪过赞许,“记住,真正的策论不是堆砌经义,而是让圣上看见‘可行之道’。”
说话间,已经来到王夫人院内。
听到丫鬟通传,王夫人带着薛明珠和姜梨迎了出来。
“薛娘子,你真是教子有方,能将孩子养得这样好,让老夫心生羡慕啊。”王复由衷赞叹道。
“王大人谬赞了,不过是寻常教养。”薛明含笑看了儿子一眼,与有荣焉,“这孩子打小就爱读书,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能随他去了。”
王夫人笑着接过话头:“薛娘子这话妙极了,这倒有了点无为而治的意思。”她拉着姜梨的手,笑着道:“你不单儿子养得好,女儿也是养得极好。”
又说了几句闲话,王复忽然转向姜瑾辰,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若是日后遇到有人刁难,便报我的名号。”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但不到万不得已,莫要动用。”
姜瑾辰会意点头。
薛明珠已经知道举荐之事已经成了,便笑着告辞。
王夫人也不强留,示意丫鬟捧来两个漆盒。
她将上面一个漆盒递给姜梨:“这是我跟你说过的茉莉,煮浆饮的时候不用多,放几朵即可。也可以用来做成香包,挂在屋子里,提神醒脑除晦,最好不过。”
姜梨笑着谢了。
她又将另一个漆盒递给姜瑾辰,“这是我让人备的考场用具,里面有提神的薄荷膏,还有防蚊的香囊。”
姜瑾辰亦是道了谢。
薛明珠望着漆盒里整齐码放的湖笔、徽墨,眼眶微微发热。二十年来,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护着、推着往前走的暖意——原来这世间除了权谋算计,还有这样纯粹的善意。
“夫人厚谊,我母子没齿难忘。”她轻声道,“等瑾辰考入书院,定要亲自来给大人磨墨研茶。”
王复捻须朝着姜瑾辰道:“若果真如此,我定要喝你这杯茶。”
王复与王夫人一直将薛明珠母子送到门口。直到薛家的马车驶出了巷子,王复脸上还一直挂着笑意。
王夫人亦是笑着问:“老爷笑什么?”
王复笑着道,“能在有生之年为朝廷寻得这样的栋梁,倒也不负头上这顶乌纱,夫人觉得可是这样?”
春日的暖风中已经有了馥郁的花香,又到了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时候。
顺伯赶着马车过了朱雀桥,朝着清风门外的薛家驶去。
薛明珠靠在软垫上,望着跟前的一儿一女,心里幸福且欣慰。
“阿娘,”姜瑾辰忽然开口,“您说,王大人为何要帮我们?”
薛明珠眼里流淌着慈爱:“因为王大人知道,真正的栋梁之材,不该被阴私腌臢所埋没。”
“我明白了。”姜瑾辰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笑着道,“我定然也不会辜负阿娘和阿姐,以及先生的期望。”
......
.......
此时平阳一处僻静的宅子里,晏行正漠然的看着面前三名形容狼狈,垂头丧气的男子。
“这次你们好运,遇上了姜大姑娘。但并不是说你们离开这里后便可高枕无忧,如今姜瑾轩已经进了承安伯府,他现在可是在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
三名劫匪眼里有些疑惑。
为首的陆大道:“他找我们做什么?”
晏行哂然一笑:“他如今是伯府的公子,最怕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
三个劫匪沉默着不说话。
“这世上,什么人不会乱说?那便是死人。”晏行凉凉的看了三人一眼,“我劝你们出去后好自为之,若是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实在可惜了姜大姑娘一片善意。”
三人面面相觑,眼里俱是愤怒和恐惧。
这次出师不利,不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被关了十多日,前日又连更三夜将他们押往平阳。从云溪到平阳那么远的路,硬是让他们走着过来。这一路上,脚板都要磨穿了。
姜瑾轩不仅不慰藉一二,还想杀人灭口,实在让人寒心。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至于你们日后究竟能不能逃得了一条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晏行漠然看他们一眼:“送他们出去。”
早已有暗卫上前将三人送了出去。
李旺上前道:“公子,真的就这样将他们放了?”
晏行闲闲的把玩着手里的刀鞘,笑容慵懒,“过几日你让人去吓唬吓唬他们,就说是姜瑾轩的人。”
“是。”李旺道。
......
.......
承安伯府内。
林依芸站在院门口,看着门头上写着翠邑苑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心里却没有想象之中的高兴。
她淡淡扫了一眼暗沉下来的天际,问道:“老爷还没有回来吗?”
红杏眼神瑟缩了一下,轻声道:“老爷今日回来得晚些,一回来便去了东跨院柳姨娘处,说是柳姨娘炖了清润的汤水。”
林依芸哼笑一声,“表哥什么样的汤水没有喝过,不过是贪念柳姨娘的年轻貌美罢了。”
红杏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不敢吱声。
林依芸蹙着眉头,原本以为进了伯府,日子便舒心了。没想到进了伯府居然是这么个样子,连日常伶俐的红杏,看着都畏畏缩缩不顺眼。
她冷着脸默了默,开口道:“你去,将老爷叫过来,就说明日是我的生辰,看是带着孩子们去酒楼定一桌还是在家里过,我要听听他的意思?”
到别的姨娘房中去将老爷叫过来,除了当家主母有这个权利,同是姨娘这样做,便是故意惹人怨恨了。
红杏有些踟蹰,刚想挪步。
林依芸目光便冷冷的扫了过来,“怎么,进了伯府连你也学会捧高踩低,连我的吩咐都不想听了?”
红杏吓得一哆嗦,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你趁早给我打消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林依芸一字一句道:“今日无论如何,你都将老爷给我请过来,若是将人请不过来,你便也不用回来了。”
红杏含着泪起身,匆匆往东跨院去请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