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参加青山书院春试之人,要么是世家少年公子,要么便是被三品以上官员举荐,才华出众的少年。
姜瑾辰离开了伯府,便失去了世家公子参加春试的资格。眼下还有一条路可走,便是有人举荐。
但这举荐也不是单单凭交情便可。
若是被举荐之人才华平平,不仅对自己不利,连举荐的官员也会受到圣上斥责,反倒得不偿失。
这样一来,能被举荐参加青山书院春试的少年寥寥无几。
从感情上,王夫人是很想帮这个忙,但从理智上来说,这事还需慎重,毕竟姜瑾辰品行才华都不是很清楚,自己不能替自家老爷做这个主。
“我明白你的意思。”王夫人沉吟片刻,“等我家老爷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再给你回复。”
怕薛明珠失望,王夫人赶紧又道:“你放心,这事我必然会尽力斡旋,绝不会搪塞敷衍了事。”
薛明珠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又说了几句闲话,她起身告辞:“叨扰多时,我也就不打扰了。今日的事夫人能帮便帮,不能帮也不用为难,我另外再想办法。”
王夫人一直将薛明珠母女送出府,才朝心腹丫鬟道:“你去跟厨房说备几样老爷喜欢的菜,晚饭就摆在我院子里。“
丫鬟答应着去了。
王夫人怅然望着澄澈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
独子王丰坠马身亡后,王夫人曾万念俱灰,若非丈夫需要照料,几乎随子而去。
虽然后来她也为王复纳了房妾,但这么多年妾室一直没有孩子。如今偌大的宅子,连个承欢膝下的晚辈也没有,她也只能种些花花草草打发日子。
王夫人一想起姜瑾辰便想起王丰,心里便越发不能忍受让他受了委屈。
戌初时分,王复下朝归来,王夫人亲自替他换下官服。
“老爷今日下朝迟了。”她望着丈夫鬓角新添的霜色,示意丫鬟将温好的黄酒捧来,“厨房做了您爱吃的糟鹅掌,还有......”
她喉间突然哽住,转身将一碟蜜渍金桔推过去,“还有丰儿以前爱吃的糖蒸酥酪。”
王复抬眼,看见妻子眼底强撑的笑意,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自丰儿走后,她已有三年不曾在他面前提过“糖”字。丰儿最爱吃甜,特别喜欢糖蒸酥酪,以至于他走后老妻见不得任何甜腻之物。
这糖蒸酥酪他也爱吃,但却是好几年没有上桌了。
今日如此实属反常。
王复心里难过,面上却依旧平淡。
“今日在翰林院,听见几个同僚议论青山书院春试。”他淡淡道,“今年有好几个少年郎托人求我举荐,我都推辞了,实在是这几名少年利己之心太重,难担重任啊!”
“老爷,”王夫人目光深沉:“我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不知老爷肯不肯举荐......”
王复叹了口气,凝视她良久:“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得罪的人不少,被我举荐的少年,就算凭真才实学考进了书院,说不定也会因我受累,岂不是得不偿失。”
王夫人未尝没有想到这点。王复生性耿介,树敌不少,谁知丰儿当初是不是因此丧命。
她红了眼眶,轻声道:“老爷,那孩子和丰儿一样,好好的突然从马上坠了下来,只是他比丰儿命大些,如今捡得一条命。”
王复皱了皱眉:“你说的可是承安伯姜衡之子?”
王夫人点点头,“那是个好孩子......”
“如果是他,夫人便不用说了。”王复竖着手掌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姜衡的公子可以作为世家子弟参考,为什么要求我举荐?夫人就没有想想其中有什么深意?”
圣上从年初开始头疾频频发作,太子虽然入主东宫多年,却不得圣上喜爱。二皇子秦王深得圣心,母妃娴妃又盛宠不衰,这几年来隐隐有与太子一较高下之势。
而眉州一战,太子外祖晏大将军父子三人皆战死,太子地位越发岌岌可危。
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姜衡这两年跟秦王走得近,王复岂能举荐他的公子。
“老爷的担忧我知道。”王夫人一脸复杂,“若是以往,我定然不会提这个要求,但如今薛夫人已经与姜衡和离并带走了两个孩子,我才敢跟老爷开这个口。”
“和离?”王复微微提高声音,有些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薛夫人已经带着孩子回到了薛家老宅。”王夫人将姜衡养外室,林氏母子害姜瑾辰坠马,薛明珠不能忍受姜衡提出和离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你说,这个忙帮不帮?”
王夫人红了眼圈。
王复看夫人如此,亦是沉吟片刻,“如此说来,薛氏倒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
“岂止是刚烈。”王夫人道:“能够眼都不眨拿出十万两白银为儿子请大夫的女子,除了刚烈还有情有义。老爷,若是当初我也能像她一样,是不是丰儿便不会死?”
王复听夫人这样说,亦是悲从中来。
夫人为了丰儿的事内疚,他又何尝不是?
当初田御医力陈回魂针法凶险,但也说过,施针是唯一能救丰儿的方法。他太害怕失去丰儿,所以选择不用回魂针,让丰儿白白错失了一线生机。
因为害怕失去,反而真的痛失了唯一的儿子。
每每想起此事,他便痛苦万分。
在丰儿的事上,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这是丰儿的命。”王复抬头,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眼里泛起的水气:“你不要过分自责。”
王夫人用帕子擤了鼻子:“我一看见那孩子,便想起丰儿,老爷......”
王复盯着案头的茶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恍惚间竟看到丰儿幼时踮脚够点心的模样。
那时府里总是欢声笑语,哪像如今这般冷清寂静。他捏紧了手中的茶盏,釉面冰凉刺骨,将他从回忆中拽回现实。“夫人,此事容我再想想。”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力,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看着夫人泛红的眼眶,又实在狠不下心拒绝。
王复沉沉叹了口气,满心满眼都是疲惫。
当夜,他辗转难眠,干脆披衣走到书房。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他坐在桌前,仔细思索举荐姜瑾辰的利弊。
突然,一只惊起的飞鸟打破了夜的宁静,王复神色一动,瞬间茅塞顿开。
他铺开宣纸,奋笔疾书。纸上字迹刚劲有力,一篇弹劾姜衡的长文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先弹劾其父,再举荐其子,既可撇清与姜衡关系,又能成全夫人心愿
王复将笔一搁,长长舒了口气。
......
......
翌日。
姜瑾辰早早起床,让双瑞扶着从院中走出来。
刚出门,便见薛明珠和姜梨一起往他院子而来。
“阿娘,阿姐,”少年一身细布长袍,笑容清亮,“我的腿好些了,今日可以和你们一起吃早饭了。”
没有什么比看见儿子康复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薛明珠掏出袖中的帕子,为儿子擦去额上的汗珠,“你这腿才好些,不要累着了。”
“我只在院中走了两圈,累不着。”少年眼眸晶亮,曜如星辰,“靳大夫的药果真很好,今日早晨起来,我的腿除了感觉肿胀些,和以前似乎已经没有太大区别。”
姜梨笑着道:“这样看来,便不会耽搁青山书院的春试了。”
姜瑾辰讪讪挠挠头:“等我腿好了,也可以参加秋闱。”
薛明珠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你放心,阿娘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参加春试。”
姜瑾辰咬咬唇:“阿娘,其实你不必费心,日后参加科举也是一样,我一定会让你和阿姐扬眉吐气。”
“阿娘心中有数。”薛明珠道:“既然来都来了,便一起去我那里吃早饭。”
姜瑾辰高兴答应一声,让双瑞扶着去了薛明珠院子。
吃完早饭,姜瑾辰还要喝药,双瑞便扶着他先回了院子。剩下姜梨陪着薛明珠又坐了一阵。
“昨日我已经跟王夫人表达了想让辰儿参加青山书院春试的意思,看王夫人的样子,是真心想帮这个忙。”薛明珠道:“但就不知王御史肯不肯帮忙。”
“我看这事八九能成。”姜梨笑着道:“王夫人若是想让王大人举荐瑾辰,必然会将父亲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告诉大人。王大人性情耿介,说不定会参父亲一本。”
“参他一本也是应该。”薛明珠道:“只要是王大人不同意举荐辰儿,我们还得想其他法子。”
姜梨想了想,道:“阿娘莫急,我们先等王夫人回话,若是这条路走不通,再想其他办法也不迟。”
薛明珠点了点头,突然回过味来。
她与女儿的相处,似乎越来越不像母女,而更像挚交好友。很多她原本犹豫不决的事情,只要跟女儿一说,心里便有了主意。
与姜衡和离是如此,这次去找王夫人帮忙又是如此。
但皎皎分明还只是一个孩子,她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又沉稳的呢?
薛明珠有些欣慰,又有些酸楚。
欣慰的是孩子们都这么懂事体贴,酸楚的是若不是发生这一系列变故,皎皎和辰儿定然会过得无忧无虑,用不着突然就长大。
“阿娘,我想去一趟车行。“姜梨道:“我答应过三叔公将劫匪放了,我不能食言。”
薛明珠道:“这样轻易就放了,实在太便宜了他们。”
“也不算便宜,至少换了我和瑾辰跟阿娘在一起。”姜梨笑容轻快。
薛明珠点了点头,“那你早去早回,还要好好谢谢车行护卫。”
姜梨带着锦儿到车行时已经日上三竿,何掌柜熟稔的将她让到了后面的院子。
“姑娘稍等,我家主子马上就来。”何掌柜笑着将茶点摆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姜梨只在凉亭中等了片刻,便见凉亭右侧的廊庑下转出一个人影。
花木掩映中,她只瞥见来人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转瞬,他已绕了出来,居然是晏行。
与上次晏老将军父子出殡时相比,他身上散发的悲痛已经消散了些,只是眉目间依然带着几分萧瑟,显得淡漠疏离。
姜梨起身屈膝行了个礼:“晏将军。”
晏行嗯了一声,示意姜梨坐下。
“听说薛夫人已经和姜伯爷和离,姜大姑娘和弟弟已经跟着薛夫人离开了承安伯府?”晏行淡淡问。
“是。”姜梨道:“父母和离属实是没有法子的事,但能够跟阿娘在一起是我姐弟的心愿,这还要多谢晏将军成全。”
晏行低着头,斟了盏茶推到姜梨面前:“那我先祝贺姑娘达成所愿?”
姜梨目光沉静:“我今日来,便是要请晏将军放了劫匪。”
晏行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用盖子撇去茶盏上面飘着的浮沫,“就这样放了劫匪,姑娘就不觉得憋屈?”
姜梨轻轻笑了。
“放了劫匪貌似有些憋屈,但若是能让他们为我所用,那就不憋屈了。”少女笑意浅浅:“晏将军能不能再帮我个忙,让人跟劫匪留句话,就说姜瑾轩和姜伯爷正在四处找他们。”
人命不分贵贱,大家都想好好活着。若是被逼急了,谁还没有一根反骨呢!
晏行唇角弯了弯:“姜大姑娘是想借劫匪的手报仇?”
“晏将军若是不愿,也不必勉强。”少女眼神明亮清澈,带着些微俏皮。
别人帮你是人情,不帮也是本分,没有必要强人所难,更没有必要心怀期待。
反正她如今离了姜家,许多事情做起来方便得多,只是多花一些心思罢了。
“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愿不愿意的?”晏行唇角扬起:“你那日送的野参很好,多谢了。”
这便是答应了?
梨眼底泛起清浅笑意:“晏将军肯拨冗相助,是姜梨的福气。至于野参,不过是些山货,将军不必挂怀。”
晏行抬眸时,恰好撞上她微弯的眼角。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眼尾略挑如衔春山,此刻含着三分谢意七分坦然,倒叫他心里轻轻一动。
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忽道:“听闻姜公子想参加青山书院春试?”
姜梨心头一跳,面上笑容依旧端庄:“将军消息灵通。”
“书院山长与我外祖有旧。”晏行轻描淡写道,“若需引荐,可让姜公子写篇策论交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