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宵节,姜梨去清风桥看花灯。灯火映着河水,也映得卖灯匠人用竹竿挑着的牡丹花灯璀璨晶莹。
姜梨踮脚尖去取那盏鎏金牡丹灯时,正对上林祎含笑的眉眼,“姑娘也爱这盏花灯?“
姜梨不着痕迹退后半步,缩回了自己的手。
“既然姑娘也喜欢这盏花灯,这花灯便送给姑娘了。“林祎眉目温润,笑容澹澹,将手中的牡丹花灯递了过来。
或许是灯光太晃眼,又或者是林祎那副皮囊确实出众,她竟然心动了。
以至于后来又遇到林祎几次,她便对他留了心。
前世她以为这是天定的缘分,如今仔细回想,才发现一切如此刻意。
说不定,一开始的相遇就是林祎刻意布的局,只是自己将一切想得太美好,没有发现其中端倪罢了。
姜梨走到门前,稳了稳心神,抬脚迈进门。
林祎背对着门站在窗前,听到声响,他笑着转过身来。
他一身宽袖青衣,越发显得身姿瘦削挺拔,略显苍白的脸上笑容温润,谦谦公子,君子如玉不过就是如此了。
这副模样曾让姜梨真心钦慕过,但此时再见到这样的林祎,姜梨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波澜,相反,还隐隐有些厌烦。
“你找我何事?”少女声音很冷淡。
林祎强压下心里的不适,语气温和道:“家母听闻伯府的变故,十分不安,一大早便催着我来跟夫人和姑娘说一声,不管姑娘还是不是承安伯府嫡女,我求娶姑娘的心意都不会变。”
姜梨冷冷一笑:“不知这是你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林祎拿不准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她这样问,便目光深深的望着姜梨道:“我和我娘都是这个意思。林家一向看中的是姑娘的人品,不是姑娘的身份。”
姜梨笑了笑,“你不觉得你今日来跟我说这话很好笑。”
少女眉目清冷,不笑的时候,语气便自带几分疏离淡漠。但此时笑起来,笑容不达眼底,比不笑的时候又更显冰冷。
“你明知道我阿娘和我父亲为什么和离,你却跑来跟我说这话,你是故意想看我笑话还是故意来恶心我。”
“皎皎,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祎赶紧道:“我虽然不知你为何突然如此待我,但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变,我.....”
“请林公子自重,”姜梨冷冷道:“姑娘家的闺名,岂是外男能随便叫的。”
林祎一噎,半晌没有说话。
“我阿娘之所以和我父亲和离,便是因为你姑母。”少女神情淡淡,一板一眼道:“莫说你是林氏的亲侄儿,如今我只要听到林这个字,便厌恶得吃不下饭,你说,我如何与你成亲?”
林祎脸色变了变。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姑娘如此明事理之人,难道不能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不明白,更不理解。”姜梨笑容讥讽:“我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不要跟我说什么以德报怨,我心没有那么大,我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林氏害我阿娘和父亲和离,她的儿子害我弟弟差点丧命,她便是我的仇人。很不幸,你姓林,又是她侄儿,便间接成了我的仇人。”
林祎眼神复杂,深深看着她。
“姑娘当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情分了吗?”
“我们之间有情分吗?”姜梨目光逼人:“你敢说你与我相遇不是故意为之?你前来提亲不是为薛家的产业?”
林祎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我不是。”
姜梨笑了笑,“林祎,你连你的真实想法都不敢承认,你真让人鄙视!”
林祎从来没有如此狼狈的在一名女子面前落荒而逃。
一个商户女而已,她以为她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
她难道不应该为林家不弃之恩感激涕零?
凭什么她仍旧如此倨傲!
林祎在得知姜梨不再是承安伯府嫡女而升起来的那点可怜优越感,在出了薛家门之后消失殆尽。
从薛家到林家并不算远的路,他硬是浑浑噩噩走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林方氏看到儿子回来,笑着迎上来,“祎儿,怎么样,姜大姑娘有没有感激涕零?”
林祎扶着门框,神情古怪。
林方氏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怎么了,是不是姜大姑娘悲伤太过,哪里不好了?”
本来也是,好好一个世家贵女,突然变成了商户女,任谁也受不了。
“莫不是薛夫人催着完婚?”林方氏见儿子不说话,又继续猜道。
“完婚,不会完婚了。”林祎摇了摇头,“姜梨要退亲。”
林方氏笑容僵在脸上。
姜梨这是疯了吗?这个时候,林家没有想着退婚,她倒要退婚了。莫非是觉得无颜面对祎儿?
林方氏愣了好一阵,才讷讷道:“不是让你去告诉姜梨,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林家都不会嫌弃,你难道没有跟她说清楚?”
“我跟她说清楚了。”林祎沉吟了一阵:“但她因姑母的事,忌恨上了我。这门亲事不成了。”
林方氏脸色瞬间变幻得十分精彩。
林依芸虽然做了外室并不光彩,但明里暗里却没有少帮衬她们母子,让她因为这事跟林依芸母子断绝关系,她做不出来。
但若当真让她退婚,她又舍不得。
薛明珠出嫁时的风光,她是亲眼见到过,别的不说,单说那十里红妆便让人咂舌。以前碍于姜梨的身份,她还觉得处处低人一头。
如今薛明珠和离,姜梨也没有了世家贵女的身份,林方氏心里反而轻松了些。
到时候祎儿娶姜梨不仅不算高攀,反而会落得一个好名声。日后就算薛明珠将自己嫁妆的三分之一给姜梨,也是十分可观。
这样三全其美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没想到煮熟的鸭子却飞了,林方氏只觉得心肝胆哪哪都开始疼。
......
......
漱玉轩里,锦儿绘声绘色的给姜梨描述林祎出门时的场景。
“你没看见他脸都绿了,出门下台阶的时候,衣摆勾到门前的树枝上,差点将衣服扯破。我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估计他心里还是很看重姑娘的。”
“看不看重有什么要紧。”姜梨挖了一点香膏擦在手背上,“无事献殷勤必然没安好心,我们昨日才回薛宅,他今日就巴巴跑了过来,这说明他是真的不想退婚。”
“但正因为如此,也才更让人怀疑他的动机。他明知道我阿娘和父亲是因为他姑母和离,难道他心里一点也不膈应,又或者,他真的以为我心里对林家一点怨怼都没有?”
“说的也是。”锦儿双手托腮望着姜梨:“林公子是读书人,不可能连这点都想不到。”
“这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他只在乎这场婚姻带给他的好处,并没有真正在乎过我的想法。”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专心。”薛明珠抬脚走了进来。
“夫人!”锦儿赶紧起身,为薛明珠拉开椅子。
“阿娘,你一大早哪里去了,也不叫我一声。”姜梨起身,望着夏缃抱着几匹布进来,叹道:“好漂亮的香云纱,阿娘是要做夏衣了吗?”
“你何时看我用香云纱做过夏衣。”薛明珠笑着坐下,接过锦儿奉上的茶喝了一口,“这是我选来送给王夫人的。初次登门,又是有求于人,总不好空着手。”
“香云纱夏天穿着透气又不闷汗,花色又特别素净,王夫人定然喜欢。”
“对了,我刚刚听说林祎来了,他有什么事?”薛明珠放下茶盏,问道。
“说是不管我是不是姜家嫡女,林家都不会退婚。”姜梨轻描淡写道。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还以为他是为了林氏的事前来致歉。”薛明珠拿起桌上的团扇摇了几下,“你是怎样回他的?”
“我说林氏母子与我结下了仇怨,他姓林,这门婚事必然是要退了。”
“这就对了。”薛明珠望着姜梨道:“等阿娘忙完辰儿的事,便亲自去林家退婚。”
姜梨点了点头。
“你说光送王夫人点面料会不会寒碜了些?但若是她不便帮忙,送太贵重东西又显得强人所难了。”薛明珠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仔细观察,王夫人倒也不像是那贪图便宜之人。”姜梨轻言细语道:“明日只是先去探探她的口气,送太贵重之礼反而不合适,这布匹就很好了,不轻不重,王夫人收下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薛明珠这才笑着让夏缃将布匹包好,等着明日去拜访王夫人。
翌日,吃过早饭,薛明珠便带着姜梨去王家。
拜帖送进去没多久,王夫人便亲自出来迎接。
“我昨日便听说你带着孩子离开了伯府,也不知怎么样了。就算你今日不来,我明日也会登门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薛明珠笑着道:“多谢夫人记挂,幸好我娘家还有些产业,带着孩子们回去也不至于受苦。”
王夫人握着姜梨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只是可怜了孩子们,日后可要如何是好。”
薛明珠笑着道:“孩子都是有孝心的孩子,一心要跟着我走。也幸好有他们这份孝心,我才能够义无反顾离开伯府不受这腌臜气。”
王夫人点了点头,“孩子们有孝心是好事,但也不能便宜了姜伯爷,这里风大,我们屋里说话。”
王夫人在前面带路,姜梨边走边默默打量王家的院子。
王家的宅子和承安伯府差不多布局,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中间便只留了窄窄一条青石板路。
看来王夫人是爱花草之人,要不然也不会让花草占了大半个院子。
等到了花厅,姜梨越发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花厅除了进门的一面,其余三面都靠墙摆着花架,花架上放着盆景,均是侍弄得很好。
丫鬟早已经送了茶水并果子上来,王夫人将果子往姜梨面前推了推,“尝尝这果子味道怎么样,我的做法和其他人的又不同些。”
姜梨捡了一颗雕梅放进口中,居然不是甜口。
“我岁数大了不爱吃甜,家里又没个晚辈,做的果子都是咸口,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王夫人笑得有些寂寥。
姜梨笑着道:“我吃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王夫人便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就是会说话,哪有像你这样年纪的姑娘不喜欢吃甜的?等下次做点蜜渍果子等你来吃。”
又说了会闲话,王夫人才问薛明珠道:“上次我去伯府的时候,你和姜伯爷还好好的,怎么说和离便和离了?”
姜梨知道有些话自己在面前,母亲不好说,便借口想去看看花草避了出去。
王夫人让身边的大丫鬟陪着,又让丫鬟带点果子和茶水过去,姜梨走累了可以在园子里的凉亭坐一坐。
薛明珠这才将姜衡养外室以及姜瑾轩害辰儿坠马的事说了。
“你说我这么大年纪,也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他养外室大不了接进门给个姨娘的名分就是,让我气不过的是他居然纵容他那外室子将我孩儿害得坠马。”
“夫人,我一门心思扑在这个家里,只想着要如何才能将这个家兴旺起来,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对待我们母子,实在让人寒心。”
薛明珠知道王夫人的独子死于坠马,别的都不用说,光是坠马一事已经足够让王夫人生气了。
果然,她话音才落,王夫人便咬牙道:“姜伯爷实在可恶,怎能纵容外室子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制礼法人伦于何地?”
薛明珠叹了口气,“别人只道是我个性太强容不下林氏母子,实则我有苦难言。林氏母子没进姜家之前尚且如此,若进了姜家,我和我两个孩子怕是怎么被她们害了都不知。”
“辰儿的事,真是让我怕了。”薛明珠一脸苦笑:“和离也是逼不得已,只是想要离她们远些保住我的两个可怜孩子罢了。”
饶是王夫人吃斋念佛多年,此时亦是动了真怒:“那你就由着她们好过?”
“那还能怎么办?”薛明珠一脸茫然:“总不能想些腌臜阴私手段也将那外室子害死?说实话,让我骂他几句可以,让我杀人,我还真做不出来。”
王夫人摇了摇头:“并非让你如此,只是邪不压正,这天下自有公理。”
“公理不公理我不清楚,只是......”
她看了王夫人一眼,有些为难。
王夫人道:“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讲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辰儿原本今年是要参加青山书院春试的,但他现在离开了伯府。”薛明珠犹豫道:“我想请夫人帮忙问问御史大人,像辰儿这样的,还能不能参加青山书院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