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的风雪如碎玉般扑簌簌坠落,将青唐城笼罩在一片苍茫的银白之中。
城北的大昭寺金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若隐若现,鎏金的法轮与经幡被狂风卷动,发出沉闷的嗡鸣,似是雪域山神的低语。
城中错落的碉房皆以青灰色片石垒砌,墙基嵌着狰狞的牦牛头骨,檐角悬挂的铜铃结着冰棱,每一次碰撞都迸出清越的脆响,混着远处传来的藏獒吠叫,在冻土上荡起层层回音。
角厮罗的王帐扎在城东的草滩上,十二根裹着氆氇的木柱撑起牦牛皮顶,帐外立着三丈高的嘛呢堆,无数经幡在风雪中翻飞,红、白、蓝、绿、黄五色布面已被冻得僵硬,却依旧顽强地展示着六字真言的纹样。
亲卫 \"雪狮营\" 的甲士们身披镶毛牛皮铠,头戴青铜兽首盔,矛尖挑着的猩红璎珞结着冰碴,每一次踏步都在雪地上踩出深及脚踝的脚印,冻土下的草茎已被冻成暗褐色,宛如大地皲裂的伤口。
帐内弥漫着浓郁的酥油茶香气,混合着柏木熏香与熊皮的腥膻。
角厮罗斜倚的王座以整只黑熊的皮毛铺就,熊眼镶嵌的黑曜石在牛油灯下幽幽发亮,椅背雕刻的莲花生大师法相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四周的帐壁挂着缂丝唐卡,画中忿怒金刚的火焰纹裙摆仿佛在跳跃,坛城图案的细金线条映着灯影,竟似有流光缓缓流转。
当梁乙埋掀开帐帘时,一股裹挟着硝石味的寒气汹涌而入,吹得帐内十二盏铜灯剧烈摇曳。
帐外的风雪骤然增大,可见远处的煨桑台正腾起淡青色的烟雾,那是吐蕃百姓清晨祭祀的青烟,此刻却被狂风揉成乱絮,与青唐城头飘扬的狼牙旗纠缠不休。
城南的河谷里,牦牛群正瑟缩在岩缝下,驮货的骡马浑身覆盖着冰甲,铃声早已冻得喑哑,唯有赶脚人的藏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氆氇边缘的猩红滚边如同一道道血痕,刺破了茫茫雪原的沉寂。
梁乙埋身后的和亲队伍行至帐前,侍女们的氆氇裙摆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裙角绣着的吉祥八宝纹样已被雪水浸透,丝线间凝结的冰珠折射着冷光。
为首的红狐裘少女踏过结着冰壳的雪坑,靴底的牛皮钉齿刮过冻土,发出 \"咯吱\" 的脆响,惊起了栖息在帐角的寒鸦,那鸟儿振翅时抖落的雪粒,竟在半空就冻成了冰晶。
角厮罗指尖的九眼天珠突然沁出凉意,他望向帐外被风雪切割的山峦,只见西南方的阿尼玛卿雪山隐在云霭中,峰顶的万年冰川如同一柄倒悬的利剑,锋锐的寒光穿透重云,直刺青唐城的心脏。
而在更远处的河谷地带,墨色的河水已凝结成冰,冰面下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岩画,那是吐蕃先民留下的战神图腾,此刻在雪光下泛着诡异的赤芒,宛如大地深处涌动的血脉。
\"赞普,\" 通译官的声音在帐内回荡,惊破了风雪的呼啸,\"西夏梁大人已至帐外。\"
角厮罗收回目光,看向帐壁悬挂的唐卡,画中绿度母的悲悯眼神仿佛穿透了布幔,望向帐外那片被战火与风雪蹂躏的雪域。
他深吸一口气,帐内蒸腾的酥油茶热气撞上他睫毛上的霜花,瞬间凝成了细小的冰晶,如同岁月在他眼角刻下的年轮。
而在帐外,青唐城的夯土墙根下,不知何时已积起了厚厚的雪窠,那里蜷缩着几个乞讨的老妪,她们皲裂的手中紧握着转经筒,在寒风中喃喃念诵,经筒表面的铜锈与雪粒摩擦,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声响。
角厮罗指尖的天珠突然一热,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氆氇长袍,沉声道:\"让他进来。\"
牛皮帐帘被劲风掀开的刹那,一股混着硝石味的寒气涌入。
梁乙埋身着玄色团龙锦袍,腰间玉带銙上的狼首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身后跟着的和亲队伍却异常安静,十二名侍女皆蒙着绯红面纱,唯有为首的少女披着猩红狐裘,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半张脸。
\"赞普别来无恙。\" 梁乙埋的汉语带着河西特有的粗粝,他单膝跪地时,靴底的铁钉在青石上擦出火星,\"末将奉西夏国主之命,为先前金川公主的意外,特来请罪。\"
角厮罗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少女,忽然冷笑:\"金川公主的金冠已在本赞普的佛龛上供了大半年,梁大人这 ' 请罪 ',怕是来得迟了些。\"
帐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雪狮营的暗卫从帐柱后现身,腰间的金错刀在灯光下划出半弧冷光。
梁乙埋身后的侍女们同时抬手,袖中竟滑出三寸长的短匕,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精锐死士。
\"赞普息怒。\" 梁乙埋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当年护送金川公主的队伍,实则遭了宋军的埋伏,如今这新公主,乃国主亲妹,愿以和亲之礼,共商破宋大计。\"
他话音未落,那红狐裘少女忽然上前一步,帽檐滑落,露出一张与金川公主七分相似的脸,眼角点的却不是孔雀纹,而是三瓣朱砂红莲,在烛光下宛如凝血。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如今宋军注意力多在横山,河州河湟所在只有王韶所部,在妾身看来,非但不晚,反而正是时候?\"
\"好一个 ' 正是时候'。\" 角厮罗忽然大笑,震得帐顶的冰棱簌簌掉落,\"王韶那厮如今兵临河州,木征的部落投靠了你们西夏,我们这旧账还没算。”
角厮罗抿了一口清茶,“你们西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送个 ' 新公主 ',怕不是主力在横山无法抽身,要借我们的手给河州解围?\"
梁乙埋猛地起身,腰间软剑 \"呛啷\" 出鞘,双手捧上,\"如今西夏所谋,只是和赞普共图中原,赞普若不信,可随末将去看营外的 ' 礼物 '—— 三百车火油,五百匹河曲战马,足够您的雪狮营,烧了王韶的粮草!\"
帐外突然传来战马的悲鸣。角厮罗掀起帐帘,只见雪地里跪着百名宋军伤兵,皆穿着王韶部的玄甲,胸口刺着 \"熙州\" 二字。梁乙埋的亲卫正用马刀割开他们的咽喉,鲜血在雪地上蜿蜒成河,竟在寒夜里腾起白雾。
\"梁大人这 ' 诚意 ',倒是血腥得很。\" 角厮罗的指尖按在九眼天珠上,内力运转间,天珠竟泛起红光,\"不过说到诚意,河州的互市和田地,你们是不是该还了?\"
红狐裘少女忽然踏前,手中多了一张牛皮图,上面赫然是河州的布防图。
\"赞普在上,\" 少女躬身下跪,声音混着脚环上的铃铛声叮铃作响,\"这份派陪嫁,赞普可还满意?\"
角厮罗猛地按住王座扶手,青石被他按出裂纹。
帐外的风雪突然增大,卷起的雪沫撞在帐篷上,宛如千军万马在奔腾。
梁乙埋趁机将软剑插回腰间,也行了个礼。
\"只要赞普肯出手,\" 梁乙埋的声音压得极低,\"西夏愿以河州为聘,助您夺回被木征占去的故土。\"
\"好。\" 角厮罗终于开口,九眼天珠在他掌心渐渐冷却,\"本赞普便信你们一次。只是这新公主的 ' 和亲礼 ',还得加上一样 ——\"
他目光如电,扫过梁乙埋腰间的狼首玉带:\"木征和王韶的人头。\"
梁乙埋与红狐裘少女对视一眼,同时躬身:\"遵赞普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