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之畔,青峰赌坊的铜铃随晚风轻晃,恍若一串碎银撒落人间。
俞荼斜倚二楼栏杆,素纱伞轻旋,指尖的南海珍珠在烛火下流转柔光。
今夜南宫远告假,这赌坊本就是资讯汇聚之所,如今各国使团入京,暗流涌动,也让她生出几分悸动来。
正自悠然间,两名截然不同气质的客官踏入赌坊。
一方身着左衽皮裘,腰间悬着狰狞狼首刀,靴底铁钉在青砖上刻出细碎火星,身后跟着的随从个个眼神如狼,浑身透着塞外的剽悍气息。
另一方则是锦袍华服,头戴展翅幞头,腰间玉坠刻着繁复卷云纹,仆从皆垂手而立,尽显中原贵胄之风,只是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辽文刺绣,却暗藏玄机。
两方目中冒火,似是在外面时便有了冲突。
俞荼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轻叩栏杆,素纱伞面忽地转出一道流光。
她轻摇罗扇,款步下楼,裙裾上的金线凤凰随着她的动作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要振翅高飞。
“两位贵客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 俞荼笑意盈盈,声音如浸了蜜的泉水,“不知二位是想在大厅只做怡情之举,还是要试试本店的特色赌局?”
两句话不动声色地将双方火气摁住。
左衽皮裘客目光如刀,直勾勾盯着俞荼,粗声粗气开口:“听闻贵坊赌局新奇,某家今日便来领教领教,若能赢了某家,某家便留下十斤西域葡萄酒。”
锦袍客则是微微一笑,温文尔雅道:“既然来了,自然要见识见识。若姑娘能让我等尽兴,某家便送上北珠十串。”
俞荼轻摇素纱伞,面上仍挂着温和的微笑,“既然两位贵客都这么有兴致,那便试试‘日月星’赌局如何?”
她抬手示意小厮取来一个精致的琉璃骰盅,“这赌局,赌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就像这汴河的水,伏波之下可是暗流难平。”
说罢,她轻轻晃动骰盅,清脆的响声中透着说不出的韵律。待骰盅稳稳落下,她朱唇轻启:“两位贵客请猜,这骰子里是日、月,还是星?”
左衽皮裘客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某家走南闯北,最不信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某家猜是‘日’!”
却在语毕之时内劲激发,不想却像碰着泥潭一样石沉大海。
锦袍客则是侧耳静听,目光微凝,盯着骰盅半晌,方才开口:“我猜是‘月’。”
俞荼轻笑一声,巧施暗劲揭开骰盅,只见三颗骰子分别刻着日、月、星,两两相对,竟无胜负之分。
锦袍客明显一愣,脸上带着不可置信正要发作,就听得左衽皮裘客皱眉出声:“这算什么?平局?”
俞荼轻摇素纱伞,解释道:“这‘日月星’赌局,讲究的不是输赢,而是平衡。”
她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继续说道:“阴阳平衡,星辰才能闪耀。两位贵客来自不同的地方,带来不同的风物来到汴京,就像这日月星,各有各的光彩,又何必争个你死我活?”
她刻意在汴京二字上加重了语调,左衽皮裘客和锦袍客对视一眼,眼中的战意渐渐消退。
俞荼见状,乘胜追击:“这样吧,两位贵客各取一样随身之物,放入这琉璃盏中,便算平局如何?”
左衽皮裘客犹豫片刻,取下腰间的狼首刀穗,放入琉璃盏中;锦袍客则是摘下头上的玉簪,轻轻放入。
俞荼微笑着将琉璃盏举起,烛火透过琉璃,将两件物品照得透亮:“瞧,这狼首刀穗和玉簪,放在一起竟也相得益彰。”
说罢,她轻轻晃了晃琉璃盏,又道:“今日这赌局,就当是小店送两位贵客的见面礼。以后若有兴致,随时来玩。”
碎星阁总舵隐于汴京城西的槐林深处,三进院落被百年古槐环抱,青灰瓦当间爬满苔藓,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刻满北斗纹路,风起时叮咚作响,恍若星子坠地。
正门无匾额,唯有门环上的碎星暗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寻常人路过只当是普通宅邸,却不知这朱漆门后藏着天下最锋利的耳目。
穿过垂花门,便是正厅 “天玑堂”。
堂中无多余陈设,唯有一幅三丈见方的《禹迹图》占据整面北墙,如今那泾原路的粮草线被描成血色,宛如一道狰狞的伤口。
堂中摆着一张乌木长案,案头常年堆着各地密报,最上方是新到的塘报,封皮上 “横山急报” 四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长案左侧有十二格博古架,架上摆着青铜算筹、密语木简和染血的狼首令牌等诸般不寻常之物,每一件器物都浸着岁月的腥风。
右侧则立着许多牌位,供人参拜,如今又从西北新添了几个,有音长老,有夷半刻...
绕过屏风是 “天权阁”,此处乃碎星阁核心,四壁皆以玄铁加固,唯有穹顶开一方天窗,夜间可借星象传递密信。
阁中摆着七张楠木桌,分别对应北斗七星方位,每张桌上都有暗格,藏着各州县的细作名录。
此刻,天权阁烛火摇曳,案头的 “狼毒” 密报散发着淡淡硫磺味。铜漏滴答作响,烛火将王安石的官服染成琥珀色。
他负手立在中央沙盘前,指尖轻叩图上辽国疆域,眉头紧蹙如同重峦叠嶂。
身后传来算盘珠子的轻响,南宫远垂手而立,目光落在案头的《均输法》草案上,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的粗布纹路。
“介甫相公,” 南宫远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辽国使团此番入京,明为贺中秋,实则怕是冲着变法虚实而来。游仙舫近日异常热闹,往来宾客多有胡商打扮,其中蹊跷不得不防。”
王安石转身,目光落在南宫远身上,语气沉郁:“某亦知辽国狼子野心。昔年檀渊之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变法图强,他们岂会坐视?只是……”
他忽然顿住,目光灼灼地盯着南宫远,“你确定消息无误?”
南宫远抬手一揖,算珠在袖中轻响:“碎星阁暗桩已确认,辽国使团与旧党亦有往来,所用密语与横山粮道泄漏之事如出一辙。”
话音未落,暗卫突然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书信:“相爷,御史中丞司马光大人的密信。”
王安石接过书信,见信封上 “介甫亲启” 四字力透纸背,指尖微微发颤。他拆信细读,烛火映得面色忽而凝重忽而释然,最后竟长叹一声,将信递给南宫远。
南宫远接过扫读,只见信中字字泣血:“某昔年固执于‘祖宗之法’,却忘‘民为邦本’,今愿以残躯指认旧党之罪,望相公以家国为重……”
他抬头望向王安石,只见相爷鬓角霜色更浓,眼中却有欣慰之意。
“君实啊君实,” 王安石喃喃低语。
他转身走向案头,狼毫饱蘸浓墨,却在落纸前顿住,“南宫先生,你说某明日亲往探望,当以何礼相见?”
南宫远一愣,旋即明白王安石之意 —— 司马光虽为旧党领袖,却曾是同僚挚友,如今幡然悔悟,该以何态度待之?
他沉吟片刻,抬手一揖:“相爷与司马大人,皆以天下为己任,昔年之争乃为国图谋的政见之异,今日之合亦是家国之需。在下以为,当以国士之礼待之。”
王安石点头,挥毫落纸:“辰时,备轿前往司马府。”
他转身望向窗外,东方既白,又传令道:“调拨碎星阁人手暗中加强司马府防卫。若有宵小妄动,务必护得上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