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汴京城已染上一层薄霜。太学巷的梧桐叶簌簌落满青瓦。
南宫远的宅子里,窗纸映着昏黄烛火,案头暖炉煨着驱寒的紫苏茶,竹笔在《方田均税法》账册上划过,绢帛上的田亩经纬间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桂花。
忽有凉风卷着落叶扑向窗棂,叩响窗框的声响夹杂着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南宫远抬眼望去,只见一道黑影立在檐下,月光将其剪影刻在窗纸上,肩头落着几片碎金般的银杏叶。
“碎星阁,急事相商。” 来人叩窗的手指戴着青铜指环,北斗纹路在月下泛着冷光,与南宫远腰间星纹玉佩暗合。
南宫远放下笔,瞥见对方靴底沾着的泥土里混着半片枫叶 —— 这是汴河秋岸特有的褐红色泥土。
“深夜造访,劳烦通名。” 南宫远起身推开窗扇,夜风挟着秋露的凉意涌入,案头账册被吹得沙沙作响。
池匡推门而入,指环上的北斗纹路与南宫远腰间玉佩遥相呼应,却在靠近案头时,目光却被墙上太学算学图吸引。
“先生果然醉心新法,秋夜还在核计鱼鳞图册?” 他袖中九环刀刀柄的红绳上,还缠着半片干枯的莲蓬,显然刚从汴河而来。
南宫远眉间微挑,认得那红绳是西夏人的缠法,却也不动声色。
也不等南宫远答话,池匡接着说道:“在下奉星长老之命,特来递送密报。”
南宫远:(竹笔轻点账册)“星长老?碎星阁何时改了规矩,暗桩传递消息需踩汴河秋泥?”
池匡眉头一皱,指尖抚过指环。“先生果然心细如发。不过……”
他忽然逼近,袖中九环刀刀柄的红绳扫过南宫远的算珠,“在下此来,是为提醒先生,太学巷的夜风太冷,今夜起便劳烦先生乔迁汴河了。”
南宫远也不言语,只是面色含笑,倒让池匡心中生出了一丝慌张。
忽闻院外老槐树的枯枝 “咔嚓” 折断,一道灰影如夜枭般掠过窗棂。阿月的狐裘在秋风中扬起,袖中银针已脱手而出。
闻得身后响动池匡猛然侧身,堪堪避过身后袭来银针。
紧接着便是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数十名开封府衙役举着火把冲进院子,灯笼上 “开封府” 三字被秋风吹得左右摇晃。
为首捕头裹着虎皮大氅,腰间佩刀挂着霜花:“南宫先生,我等奉韩维大人之命,特来缉拿刺客!”
池匡瞳孔骤缩,指尖刚触到袖中的狼首领牌,悄无声息再次袭来银针便已刺破他后颈油皮,渗出一滴鲜血。
“西夏狼卫,果然阴魂不散。” 阿月冷笑,狐裘领口的檀香混着秋霜,将那淡淡的血腥气盖了过去。
“拿下!” 捕头挥刀,衙役们的水火棍在秋夜中划出破风声。
池匡趁机甩袖,三枚混着辣椒粉的烟雾弹砸在暖炉上,顿时火星四溅,浓烟中夹着辛辣气息。
阿月挥袖替南宫远挡住烟雾,再睁眼时,池匡已跃上墙头,秋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内里绣着的党项狼首暗纹。
“小贼哪里逃!” 院角传来脆生生的呵斥,鸭蛋从树影中跃出,袖箭破空而来,正中池匡后襟。
原来少年瘦小的身形早就隐在堆着落叶的假山旁。
池匡只觉后领一紧,用力扯断衣摆,翻身跃过院墙,落地时踩碎一片枯荷,冷笑飘进院内。
“南宫远,你逃得了初一逃不得十五,被狼卫盯上的人休想留得性命!
衙役们举着火把欲追,南宫远急忙阻拦:“诸位原来辛苦,贼人狡诈,恐生变故,诸位大人且看这令牌!”
他拾起池匡遗落的狼首领牌。“西夏狼卫此番入京,必有所图,穷寇莫追,先将证物呈给韩大人。”
捕头裹紧披风,招呼衙役们整队:“走!速回开封府回报韩大人,留下两人今夜守着南宫先生宅子,一刻也不许闭眼!”
鸭蛋儿不动声色收起地上的衣襟碎片,将之收入袖中,狐裘下摆扫过满地落叶踏步而来,“南宫先生,那人武功不俗,切勿再孤身犯险。”
南宫远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忽然想起太学夫子曾说 “秋者,纠也,万物至此而纠敛”。
他转身拿起《方田均税》的账册,竹笔在一旁写下 “秋糺” 二字:“变法如秋收,需防蟊贼窃谷。从汴河画舫的秋风,可不能吹散了新政的谷香。”
鸭蛋儿晃了晃手中的锦缎碎片,上面的忍冬纹在火光中扭曲如蛇:“我们一路自西北盘桓而来,这料子在西夏倒是不多见。”
院外,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混着秋虫的鸣叫传来。南宫远吹灭烛火,案头的算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在汴京也不多见。”
南宫远的院子隐在太学巷深处,青瓦白墙被岁月磨得泛出温润的包浆,檐角挂着几串风干的紫苏,在秋风中轻轻摇晃。
推开褪了漆的木栅门,迎面是三尺见方的天井,青砖铺地已被磨出细密的纹路,墙角摆着个半人高的竹制书架。
书架上歪斜着堆着《九章算术》《齐民要术》等典籍,书脊上落着薄薄的桂花瓣,是从院中的老桂树上飘来的。
正对堂屋的墙根下,摆着一方石臼和捣药棍,旁边的陶罐里种着几株艾草,叶片边缘已泛起秋黄。
左侧墙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钉着个褪色的风筝,不知是哪家孩童不慎的,院中日里总是无人,也无从取回。
右侧墙角堆着齐整的劈柴,最上方压着个竹编簸箕,里面盛着晒干的银杏叶,那是南宫远用来引火的。
堂屋的木窗糊着半旧的竹帘,缝隙间透出暖炉的红光。
窗下是张斑驳的石桌,桌上摆着个粗陶茶盏,里面还剩半盏凉透的紫苏茶,茶渣沉底如墨云。
阿月立在老槐树下,狐裘领口的檀香混着墙角残菊的冷香,案头暖炉的红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与南宫远俯身拨珠的剪影叠成两道细瘦的墨痕。
“赵全德的尸身被发现时,手里攥着的是碎星阁匕首。”
南宫远的声音从暖炉的噼啪声中透出,竹笔在《方田均税》稿纸上划出凌厉的折痕,“御史台弹劾的奏疏已递入银台司,说咱们私通西夏,断了横山粮道。”
阿月指尖轻捏刺客留下的那半幅忍冬纹锦缎,烛光掠过金色丝线,映出她眸中冷冽,“所以你让开封府拿了那枚野利部的狼首领牌,是为了洗脱碎星阁通敌的罪名?”
碎布在她掌心翻折,背面的辽文暗纹如细蛇游走,那是辽国上京 “云锦坊” 独有的织法,辽国贵族最爱用的锦缎。
南宫远忽然放下算珠,起身推开木窗。夜风卷着汴河的腥气扑入,远处隐约传来画舫的琵琶曲,曲调里竟混着几分党项狼嚎的诡谲。
他望着天上的北斗星,“旧党要借西夏的刀杀碎星阁,又要防着碎星阁将勾连西夏的真相上达天听。却忘了盯着变法虚实,担心我们涨了的国力的,可不止西夏。”
“听说耶律洪基去年让人偷抄了太学的《农田水利疏》,” 她忽然冷笑,“所以......如今汴河漕运图都画在这锦缎上,商船却偏要扮作西夏模样。”
南宫远的算珠在掌心转出连串脆响,恍若急雨打荷,“孙广池的跟班出入‘云锦阁’时,我让人查过那批辽锦的流向。”
他忽然指向窗外,汴河方向腾起一簇烟花,靛蓝色的 “天狼啸月” 纹样刺破夜空 —— 那是辽国使团入京时的庆典花色。
急来的风将阿月的狐裘高高扬起,露出腰间碎星阁的行文玉佩,“你是说,新旧两党借着西夏争论不休的时候,辽主要做那捕螳螂的黄雀?”
“算学里有招‘假痴不癫’,” 南宫远弯腰拾起落地的算珠,指尖在珠面刻着 “辽” 字,“碎星阁越是像通敌的靶子,旧党越会露出马脚。待开封府查到狼首领牌是伪造……”
忽来一阵秋风吹灭烛火,月光中,刻着辽字的算珠滚落桌底,“阿月姑娘的密奏,就能带着真正的证据,直达官家案上。”
阿月望着暗影里南宫远发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少时随着母亲在虹桥游玩,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子抱着一卷书询问她们太学院怎么走的滑稽样子。
“若官家不信呢?” 她将锦缎收入袖中,袖底银针冰凉。
“官家信的不是碎星阁,是变法不能停。” 南宫远的声音混着老槐树的沙沙声。
“横山粮道是变法的骨血,汴河漕运是变法的脉络,太学算学是变法的魂魄。若这三者皆失,辽国的铁骑怕是要顺着旧党算盘开的路,踏进汴京了。”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声,“天干物燥” 的呼喊混着驼铃声,那是西夏商队惯用的铜铃。
阿月转身时,瞥见南宫远墙上的太学算学图,用朱砂圈着的 “游仙居” 画舫正在汴河九曲处,像一枚埋在血管里的毒针。
“后日就是中秋宴,” 她顿了顿,狐裘在月光下泛着银灰,“我会带着这锦缎面圣。至于旧党和辽国……”
“他们志得意满时,” 南宫远拾起竹笔,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痕,“便是碎星阁收网的时机。”
老槐树的影子忽然晃了晃,一枚算珠从檐下滚落,砸在墙根的艾草上,惊起几只萤火虫。它们振翅飞起时,尾部荧光汇成烛火,转瞬又散入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