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浸透檐角,叶年年蜷缩在发霉的草席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数年前商队被血洗的场景仍在她梦中反复撕咬。父亲将幼小的她塞进粮车夹层时,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无论如何\"。
丐帮的日子是浸泡在苦药里的黄连。每日清晨,她在晨雾中踩着师兄们用竹杖敲出的节奏乞讨,破碗碰响的清脆声总让她想起那夜刀剑相击的铮鸣。
污衣弟子的身份像块压在她肩头的湿棉,既无法取暖,又难以挣脱。直到那个带着西域檀香的男人踏着月华而来。
薛少卿掀帘而入时,莲花般的脸庞在烛火里描着温润的光。
他指尖划过药柜上排列的瓷瓶,琥珀色的药汁在月光下流转,\"西夏人涂的毒需用雪莲汁中和,但剂量差毫厘,便是催命符。\"
叶年年望着他执银针在毒液里画出的弧线,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将世间万事都隔绝在外。
从此回春堂成了她偷来的桃花源。在薛少卿为她演示如何将一张人皮面具贴合面颊时,薄如蝉翼的皮膜在他指尖随着呼吸起伏,叶年年屏息凝视,仿佛看见自己灰暗的灵魂第一次有了形状。
研究毒药的日子总在子夜开始。薛少卿点燃特制的冰裂纹香炉,龙涎香混着药香在纱帐后结成朦胧雾气,那龙涎香是特制的,能消掉屋中的毒氛。
他们对着狼毒样本反复试验,叶年年负责记录不同解药的反应。薛少卿则用银刀削去毒药表层结晶。
当狼毒在瓷碟的药粉中泛起翡翠色时,薛少卿忽然将一个青玉铃铛在她眼晃了一晃,\"你看,现在连毒都听你的话了。\"
冷银色的月光笼着青峰镖局的青砖院落,陆鹭握着腰间匕首的指节因过度紧绷而泛着青白。她先是蹲下身,用指尖轻触石阶,确认无人踏过的痕迹,又仰头扫视檐角垂落的蛛网。
风掠过她耳畔时,她将匕首在掌心转了个角度,将月光映出森然的寒意。
墙根阴影处,叶年年几乎与斑驳的墙砖融为一体。冷汗浸透了后背的月白绸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似铜锣一般轰鸣。
当陆鹭的脚步声第三次从廊下掠过时,她屏息数到第一百下,才敢微微睁眼。
月光将陆鹭的影子投在院墙上,那影子时而如张开的弓,时而似收拢的刃,过了约么半刻,才彻底缩回厢房门槛。
叶年年扶着墙踉跄起身,膝盖有些发软。她瞥见陆鹭回房时顺手熄灭了檐下灯笼,整座院子顿时坠入更深的夜色。
虫鸣声从墙角杂草里忽远忽近地传来,她深吸一口气,将发颤的手按在窗棂上。
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陆鹭紧蹙的眉头间忽明忽暗。
她\"啪\"地将帕子摔在案上,力道震得茶盏里的水晃了晃,\"真是晦气透顶!他刘廿搞丢了陇东镇的香药却要把气撒在我们头上!\"
张十三也是一脸不忿,往砖缝里啐了口浓痰,\"可不是嘛!这狗贼当县令的时候与我们合作了那么久,如今倒好,一升官过往交情全喂了狗!\"
他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压低声音道,\"不过听说那回霉粮案闹出了不少人命,连前转运使王承德都死得不明不白。咱们没被牵连进去,算是菩萨保佑了。\"
陆鹭冷笑声里带着戾气,\"不过是阎王爷暂时没空收咱们!刘廿那老狐狸今早又递了帖子,这次要押的是军中急用的弩箭。我看他那双三角眼,指定没憋好屁!\"
张十三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陆鹭不耐烦地摆摆手:\"废话少说!既然接了这趟镖,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走到底。我连夜看了舆图,打算走葬骨岭那条偏僻小路,避开官道上的盘查。
再找几个靠得住的兄弟,扮作贩茶商队,路上若遇不对付的,能避则避,避不过就...\"她突然抽刀出鞘。
玄色鲨鱼皮刀柄上碎钻在烛光里迸溅出细碎银芒,刀身映得她丹凤眼愈发犀利如刃。这柄匕首原是西域大盗的贴身凶器,如今被她悬在腰间,暗红镖囊上的山峦徽记随着动作左右摇晃。
张十三被刀风激得后退半步:\"可...那可是军械啊!沿途的绿林好汉要是闻着味儿...\"话音未落,窗棂突然被夜风撞得\"吱呀\"作响。
陆鹭回刀入鞘的动作一顿,足尖轻点地便已掠至窗前。她足蹬的鹿皮短靴在青砖地上几无声响,靴面暗纹与劲装下摆翻飞的玄色衣角混在一处,恍若一道黑烟掠过。
夜风灌入吹熄烛火,唯有她高束的发髻上墨玉帽饰映着月色,冷光如星子坠入乌云。
\"多派几个机灵的兄弟先探路,宁可绕十里荒山,也绝不走官道。兄弟们已经把弩箭都拆散了,混在茶叶箱里。若真撞上对头,咱们...\"
她突然抓起茶盏猛灌一口,热水溅在衣襟上却浑然不觉,\"便学那陇东镇的截镖客,神不知鬼不觉地...\"烛芯突然爆响,映得她眼底寒光更甚。
张十三咬牙道:\"好!听镖头的!待此镖送达,咱们便远赴南洋,再不与这些混蛋玩意沾边!\"
烛火复燃时,叶年年才看清她如刀刻般分明的脸庞和凤眼。陆鹭黝黑的肌肤下泛着常年日晒的琥珀色光泽,透出几分江湖人的冷硬。
叶年年蜷缩在陆府西厢窗下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抠住青砖缝隙。
她屏息凝神,听着屋内传来陆鹭与张十三压低嗓音的对话,那句\"军械\"像烙铁般灼进耳膜,浑身血液瞬间凝滞。
\"西夏......二十万支弩箭......三日后交货\"。每个字都似千斤之重,将她钉在原地。
边关焦土之上,那些被马蹄踏碎的残骨,此刻竟与这二字在脑中重叠,化作千万刃锋剐心剔骨。
需将此事尽快告知帮主,念及此处,叶年年再不迟疑,身形转眼便消逝在如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