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星河初现之际,野利铎曩随赵勾什踏进河州城门。
寒风裹挟着霜气刺骨而来,城中灯火如豆,在夜风里颤颤摇曳,恰似他此刻心绪,忐忑如悬丝,又暗藏期许。
连日奔逃,餐风宿露,身上伤痕虽简单敷了些伤药,却仍似蚁噬般隐痛,牵动旧创,疲累如坠深渊。然想到族人已安然入了吐蕃,胸膛之内却如黑暗中燃起一片烛火,叫他这颗疲敝已久的心,忽觉有了依傍。
抬眼望去,街衢纵横,商贾云集,汉裳吐蕃衣,西夏毡笠,交错如织。
有负货郎疾步如风,有摊贩与买主争执铜钱,笑骂声、叫卖声沸反盈天。酒肆牌匾上写着三种语言的酒字,远远飘出青稞酒香,熏得路人驻足回眸;茶寮内,店小二挽袖提壶,沸水冲入茶盏,白雾氤氲中,暖意融融。牌匾上的墨迹或龙飞凤舞,或铁画银钩,皆染着人间烟火气。
遥忆往昔兴庆府,宫阙巍峨,金瓦映日,御道青石如镜,马蹄踏过,清响如铃。
贵族策骏马招摇过市,锦缎华服流光溢彩;市井百姓虽生计艰辛,却也岁月静好。坊间珍玩堆山积海,蜀锦吴茶,波斯琉璃,交易之声昼夜不息。
再看自家部族,却似风中摇曳的一片雪花。
贺兰山谷中,毡帐破敝,补缀如鳞,夜中常觉漏风拂面。土地贫瘠,种粟无获,族人唯以猎兽采摘度日,偶与商队换得粗粮,聊以续命。稚子无书可读,唯在荒野中与部族长辈学些搏兽之技;勇士甲胄斑驳,守夜时弓弦不敢离手,伤痕叠叠,却仍要防着狼群环伺。
此刻观河州繁华,野利铎曩有些恍惚,但他的心底却如明镜一般——此非吾乡。根在漂泊之部,血在共苦之族。唯愿速寻族人,携其远离烽火,觅得桃源之地,安稳营生,永免蹉跎之苦。
在医馆修养的日子里,野利铎曩满心都是族人。他时常望着窗外,观浮云飞鸟,忆起篝火熊熊,耆老围坐,絮语往昔峥嵘;稚子嬉闹帐间,笑语如银铃穿林;壮士纵马原野,蹄声似惊雷裂云。这些旧影如刀刻心头,支撑着他忍痛静候。
数日后,他伤势渐愈,已能步履如常。这日午后,金晖斜照窗棂,赵勾什踏月而来,眉峰似剑,目绽星芒,连平日梳理如墨的髯须都微颤凌乱:“野利兄弟,大喜啊!”其声如春雷破冰,震得满室生辉,“木征首领已寻得野利部的下落,就在唐古拉隘口的白兰部,现在便要助你前去!”
野利铎曩听得此言,黯然的神色瞬间亮了起来,眼中燃起名为希望的火焰,他霍地站起身子,双手紧握赵勾什腕间,“木征首领与赵兄大恩,野利铎曩不敢忘怀!日后若有机会,便是上刀山也要报得!”
言罢,二人穿街过巷。正值炊烟漫卷,市井喧沸之时。酒肆飘出醇香,食铺腾起热雾,行人如织,此时却难入二人之眼。但见赵勾什步履闲庭,熟稔换岗时辰,谈笑间已入木征府邸。
庭前梧桐影婆娑,赵勾什觑准戍卫换班之隙,带着野利铎曩,步伐沉稳,神色镇定,大大方方地朝着木征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墨香氤氲,羊皮卷册列满青檀木架。烛火摇曳间,纸页泛黄如秋叶。赵勾什嘱道:“兄弟稍候,木征片刻即至。”语罢拂袖而去,身影隐入庭前。
野利铎曩独坐案前,步履轻踏如履薄冰。时而望门扉,时而抚佩刀,焦灼之心如沸鼎烹油,恨不得能此刻就插上翅膀飞去白兰部。再看此时的木征,却也是在前厅等野利铎曩等得玉盏茶凉,不觉左顾右盼,眉峰渐蹙,暗忖:“此人莫非途中生变?”
约么一炷香的功夫,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似有侍卫在廊下驻足。紧接着,王铁心刻意压低却在屋内清晰可闻的声音穿透夜色,\"木征首领这一招真够毒辣,竟打算用野利铎曩的人头去讨好梁皇后。咱们也得留神着些......\"
赵勾什似有不忍,语带叹息:\"野利部已然如此,赵某实在于心不忍,但木征首领的命令又不得不听......\"
话音未落,野利铎曩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颤,仿佛被千钧铁锤直击心口,彻骨寒意自足底窜上脊梁。他僵立在原地,喉头滚动如困兽低吼,瞳孔深处显出骇然的漩涡。
但瞬息间,他便明了,这是赵勾什要救他有意为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记下了这份恩义。当下不再犹豫,掀袍疾步至门边,眯眼透过门缝窥见两名守卫正倚墙闲聊,火光映得他们腰间刀柄明灭不定,却对屋内动静浑然不觉。
野利铎曩深吸一口气,猛然推门冲出。他身形如鹰隼掠空,拳风裹挟破竹之势,不过三招便击晕两名侍卫。
夜色浓稠如墨,唯天际寥星似寒刃悬垂。他快速翻过院墙,夺了一匹快马,疾驰踏碎满地霜华,马蹄声如战鼓轰鸣,在寂静的街道上溅起飞尘。
寒风如刀刮面,野利铎曩却似浑然不觉,只盯着前方月光在身后拖出的长长影痕,心中唯余一份执念:族人安危,系于此刻。
待其身影彻底湮灭于夜色深处,赵勾什自廊柱阴影中缓步踱出。他从袖中轻轻抖出鬼画晌午送来的密信,那信自兴庆宫而来,\"梁皇后密令\"五字在月光下泛着冷芒。
信中赫然写道:
今野利部势微,佯装溃逃乃上上之策。可令其故作凄惨,流离于河州周边,引得白兰部与木征之关注。此乃障眼之法,实则野利部需暗中与白兰部勾结,寻机共除木征。木征据河州,势力渐涨,已为我西夏大患,不除此人,河州难安,我西夏亦难拓疆土、稳朝堂。
待木征一除,野利部与白兰部顺势瓜分河州……
他立在书房阴影里,唇角勾起阴鸷笑意,烛光映得那笑纹如蛇信般扭曲。忽有寒风吹过,烛火骤暗,他投在墙上的影子竟似恶狼扑食,与窗外呼啸风声搅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