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沉垂,河州城街衢笼于烟霞之中。赵勾什闻得鸭蛋儿脱逃之讯,看着王铁心惶恐的神色倒也不曾恼怒,神色未改分毫。一来他已在河州扎根,无需对刘廿的命令唯命是从,二来他对鸭蛋儿的去向也已有了计较。
他徐徐踱至窗畔,望着长街渐次阑珊灯火,心中如走珠算。
\"此子不过瓮中困雀,纵翅亦难逃出我的掌心。\"他负手沉吟,如今三日之期将至,料定鸭蛋儿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走大路径归唐古拉隘口,与白兰部众会合;或潜往刘家峡,候阿月践约。那阿月乃其命脉所系,断不会弃约而逃。
赵勾什转身望天,近日边患频起,木征已遣重兵扼守隘口。吐蕃戍卒执刃而立,目光如鹰隼,凡过隘者皆须解衣验籍。此等森严盘查,纵插翅亦难遁。是以鸭蛋儿必择荒僻刘家峡。
计定,赵勾什立命王铁心拣选良驹。
但见马厩中骏马腾嘶,蹄踏青石如擂战鼓。王铁心精挑四匹汗血宝马,皆膘肥体健,可日夜兼驰。
赵勾什又亲验兵刃:刀锋寒光凛凛,匕首淬毒,暗器藏于袖间。
之前木征又拨了一队番兵供他调遣,以防流寇再扰商旅,如今也一并带着。诸番兵披铁甲,持丈八长枪,神色冷若玄冰。
暮色蔽野,寂如死域。蹄声碎如骤雨,尘土卷若黄龙。众骑踏过枯河滩,风里带的风沙让王铁心刚想张嘴,就吃了一嘴沙子,啐地吐出,暗骂了一声。
赵勾什端坐马上,身形如松,目似炬燃。他时仰观星斗,默测程途,心道:\"便是鸭蛋儿路上有意躲藏,只需在刘家峡守株待兔,便不怕他不来。\"
行至子夜,月华泼洒如银霜,山峦连绵若蛰兽。众马于涸谷暂歇,饮冰泉啃枯草。
赵勾什眺望远峰,顺便教着王铁心一些江湖行脚知识,\"鸭蛋儿若藏身山坳,必待晓色辨路;若急行,此刻当在二十里外。\"
积雪覆盖的山脉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赵勾什一行十余骑沿着蜿蜒山道艰难前行。
马队踏过厚厚的雪层,蹄铁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扑面而来,将吐蕃士兵们粗布袍服下的铁甲冻得梆梆作响。
远处山坳里那团黑影越来越近,野利铎曩蜷缩在岩石后,冻僵的手指死死攥着断裂的箭杆——那是他跳崖前中的最后一支箭矢,此刻这箭镞却成了他撑起身子的拐杖。
\"吁——\"
赵勾什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枣红马扬起前蹄,溅起的雪沫在空中凝成细碎的冰晶。
他眯眼打量着这个形容狼狈的汉子:褴褛的皮袍下露出虬结的肌肉,缠满草屑的绑腿渗着暗红血渍,满身的伤口在吞吐暮光,眼里却带着期冀。
\"你们可是河州的官兵?可曾见过野利部的人?他们是被宋军追袭的一群人,有老有少,还有驼队。\"沙哑的嗓音像砂纸摩擦着铁片,野利铎曩踉跄两步扑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雪里。
原来他自跳崖后,在谷底被枯枝藤蔓接住,醒来时半边身子动弹不得,靠着啃食草根树皮,在雪谷中爬行了整整三日三夜。此刻见到吐蕃旗帜,濒死的眼睛里才迸出希冀的光。
赵勾什目光扫过对方腰间残存的银质雕花腰带,他认得那是西夏贵族才有的饰物,不由心中窃喜。
他嘴角抽搐两下,突然朗声大笑:\"原来是野利部的英雄!在下赵勾什,河州木征首领帐下。半月前确见一支西夏部族途经白兰部,老弱皆有,驼队上还载着青盐与皮货...\"说着从腰间锦囊掏出一块写着木字的铜牌。
野利铎曩盯着铜牌端详半晌,喉结滚动着咽下最后一丝疑虑。
他早就听闻木征处事公正的名声,也不知那些名声几分真几分假。
但此刻族人下落不明,自己又身负重伤,只能暂且相信眼前之人。见他身上有伤,赵勾什翻身下地扶他上马,倒也让野利铎曩生出了几分感激。
\"木征首领最是仁义!若能找到族人,野利部必当重谢!\"野利铎曩说道。
赵勾什将马缰塞进野利铎曩掌心,自己却翻身骑上副手的坐骑。
\"这雪谷中藏了宋军的探子!\"王铁心突然策马靠近,压低嗓音提醒。
赵勾什瞥了眼远处雪地上凌乱的蹄印,眼珠一转,突然高声笑道:\"速带半数兄弟沿官道搜寻!若遇宋军细作,格杀勿论!\"
他故意将\"细作\"二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瞥见野利铎曩瞬间僵直的脊背。
\"喏!\"王铁心抽出腰间弯刀,刀身映着夕阳泛起血光。
他带着数骑绝尘而去,蹄印在雪地上犁出五条蜿蜒的沟壑。
赵勾什转身扶起野利铎曩,将缰绳塞进他颤抖的手中:\"兄弟且随我去见木征首领,河州城内自有暖帐热酒!\"
野利铎曩将破旧皮袍裹得更紧,冻裂的指尖下意识按住腰间渗血的绷带,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霜雾。
他的目光如淬火的刀刃,穿透风雪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沙哑的嗓音里藏着焦灼,“赵先生,您说在白兰部见到的那支野利部驼队,他们都还好吗?老弱妇孺可有受伤?”
赵勾什微微侧身,笑意如薄冰浮在面上。
他虚抬手掌在野利铎曩肩头轻拍,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对方刀柄,“他们都安好,只是一路奔波,略显疲惫。”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了拍野利铎曩的肩膀,像是在安抚老友,“我听木征首领提起过此事,想来也有一些妥善的安置。”
野利铎曩闻言长舒一口气,冻僵的面庞绽出感激的笑纹。他猛然攥紧缰绳,指节在牛皮上勒出青白印痕,“木征首领如此仁义,野利部定会铭记这份恩情。”
赵勾什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状似随意地抛出饵钩,“野利兄弟,听闻贵部曾贵为党项八部之首,族中男儿皆能挽三石弓......如今怎会落魄至此?”他刻意加重“落魄”二字,尾音如刀尖轻挑腐肉。
野利铎曩的眼神黯淡,脸色苦楚,贺兰山的风雪在他记忆中结成冰棱,“唉,前朝的野利皇后失势后,我们部族便被逐出了兴庆金帐。这些年,为了生存,我们四处漂泊,在贺兰山的山谷里艰难求生。可即便如此,仍有人不肯放过我们,有个宋人的转运使叫刘廿,那狗贼为了自己的私欲,不仅害了我部族兄弟,还害死了我亲弟,这笔血债,我定要讨回来!”说到此处,他心神激荡,猛然勒住缰绳,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
赵勾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连忙安慰道:“那刘廿狗贼果然狠毒!不过我听闻他得了梁皇后的赤蝎卫相助,兄弟若要复仇还需得从长计议。”
野利铎曩只觉胸中热血翻涌,眼神中透着决然:“多谢关心,我野利铎曩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哪怕拼上这条性命,我也要为族人报仇雪恨!就算刘廿身边高手如云,我也绝不退缩!” 他的怒吼惊起山间鸦群,黑羽扑簌簌掠过灰蒙蒙的天际。
赵勾什心中暗自思忖,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野利兄弟这份勇气,赵某佩服。若有需要赵某帮忙的地方,兄弟尽管开口,赵某定当竭尽全力。”
“赵先生大恩,野利铎曩记下了。” 此时的他,只当对方是真心相助的朋友。
赵勾什侧身贴着野利铎曩,絮絮说起河州的繁华。
暮色渐浓,河州城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城墙上的\"木\"字旌旗被北风卷成猎猎作响的红色长蛇,城门口戍卫的吐蕃士兵正用火把烘烤冻僵的手掌。
野利铎曩望着城墙上飘动的\"木\"字旌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顺着嘴角淌进胡茬。
赵勾什暗自冷笑,面上却堆满关切:\"兄弟伤势颇重,且随我速速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