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城头晨雾未散,木征披氆氇披风立西门箭楼。脚下茶马古道蜿蜒如龙脊,赭赤山峦在朝霞中泛出赤铜冷光,远眺雪峰如银甲战神戴玉冠。
城下互市喧沸,吐蕃牦牛驮砖茶盐包,汉商骏马载绫罗铁器,西夏驼铃亦杂其间。酥油茶香与青稞酒烈交织。
“首领,赵勾什回来了。” 侍卫的禀报打断了木征的思绪。
木征俯首望去,官道青石上尘土飞扬,赵勾什率众人疾行。其肩扛麻袋沉甸甸,每踏一步便闻金属铿鸣。旁有吐蕃牧民装束的高汉,却戴西夏皮帽,耳坠冷光灼灼——正是赤蝎卫首领鬼画!
城门洞开,赵勾什将麻袋往地上一倒,顿时金属撞击声大作。弯刀、箭簇、狼首令牌叮叮咣咣撒了一地,在晨光中泛着清辉。
木征目光一凝,拾起锈迹斑斑的狼首令,指尖抚过磨损纹路,微微颔首,确是长久使用之物无疑。
\"首领明鉴!\"赵勾什拂尘轻扫,\"此乃西夏逃兵所遗,劫商路时被末将截获。鬼画将军亦助擒匪,特来献功。\"言罢侧首,“这位便是西夏的鬼画将军。”
鬼画疾趋三步,西夏腔调的官话裹挟着戈壁风沙,“木征首领威名远播,我在西夏便早有耳闻。此次能协助首领解决这伙逃兵,实乃荣幸。我西夏军队向来痛恨这些败坏军纪的贼子,回去后定当如实向梁皇后禀报首领的恩义,愿两族永结同好。”
木征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掠过鬼画周身。新裁藏袍下隐现百战甲胄的岁月痕迹,腰间弯刀柄上月牙蚀刻与满地兵刃若出一辙,西夏皮帽下耳坠碧光冷冽。
忽而仰天大笑:“鬼画将军过誉了!只是这逃兵来得蹊跷,怎会恰好在河州商路遭劫时现身......”
赵勾什见状,踏前半步,“首领有所不知,我等在城南的峡谷中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那里囤积着大量从贵部商路劫掠的货物,还有西夏军队的调令文书。”
轻抖袖口,赵勾什掏出一卷羊皮纸,递至木征手中,“您看,这调令上的印玺,正是西夏左厢军的标记。”
羊皮卷\"唰\"地展开,木征瞧见上面用西夏文写着调派令,日期却在半月之前。
他抬头望向赵勾什,眼中疑虑稍减:“如此说来,这群逃兵确是擅自行动?”
“正是,” 鬼画故作肃容,“我西夏军队向来军纪严明,岂容这些贼子败坏声誉?此次能与首领合作,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鬼画环顾四周,望着城下繁忙的茶马互市,感慨道:“河州在木征首领的治理下才从荒地成了富庶之地,我西夏若能与贵部永通有无,定能共享太平。”
木征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远处的玛尼堆上,转经筒在风中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他深知西夏梁皇后的野心,却也不得不承认赵勾什此次行动的利落。
“既然如此,” 木征轻拍赵勾什的肩膀,“你很好,是个守信的汉人。”
又转头向着鬼画,“但河州之地,向来不容外人随意染指,将军好意就谢过了,将军回去后,我亦会派使者往兴庆宫致谢。”
鬼画连连点头,眼底掠过一抹难掩的得色。
赵勾什面上不露分毫,暗觑木征眉间风云。此人虽性若烈火,却非莽撞之徒。心内暗忖,借西夏狼骑之事立此奇功,既解了茶马古道之困,又在木征心田埋下盟约之种。
便是一日推杯换盏。
夕阳西下时,河州城笼罩在一片金辉之中。赵勾什站在城头,望着鬼画带领的西夏队伍渐渐远去,脸上止不住的笑意。鬼画带的兵便是那些袭扰商队的狼骑,自己也顺利入了木征幕僚的队伍。
城下的互市仍在继续,灯火渐次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
酥油茶的香气混着炭火的温热扑面而来,赵勾什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高原的晚风拂过面颊。
此时,河州客栈的夯土坯房内,鸭蛋儿蜷缩在雕花藏式木榻上,活像被粽叶裹紧的旱獭。
王铁心临行前特意绕床转了三圈,用浸了桐油的牛皮带将四肢捆成十字绞索,末了还点了他膻中穴。却不知这不起眼的小孩早从阿月那里学过些点穴解穴的本事。
鸭蛋儿咬紧牙关,指尖死死掐住隐白穴,指甲几乎抠进掌心,硬是在半个时辰内逼出了四肢滞涩的知觉。
外间传来店小二雷鸣般的鼾声,混着发酵的青稞酒酸涩气息从门缝里钻进来。
他盯着房梁上悬挂的牦牛皮油灯,火光将手腕上粗粝的麻绳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蜿蜒的纹路像老槐树。
牛皮绳深深勒进皮肉的刺痛激出他额角豆大汗珠,忽而瞥见木床柱上凸起的雕花棱,那棱角分明如刀,正是天赐的断绳利器。
鸭蛋儿深吸一口气,小身板开始一寸寸往床柱挪动,像只倒挂的夜蝠。手腕贴着木棱狠命摩擦,牛皮绳与木刺相刮,迸出细碎的咯吱声,却被店小二的鼾声裹挟着吞没。
一盏茶工夫过去,绳结处终于渗出纤维断裂的絮状白茬。
鸭蛋儿忽闻外间“砰”地闷响,瓷坛碎裂的脆声混着酒液泼溅的咕咚声传来。店小二骂骂咧咧的嗓音随即炸响,“奶奶的,梦见青稞酒坛子翻了,倒把自己摔醒了。”
他慌忙屏住呼吸,只见门缝里漏进的火光蓦地一晃,羊皮灯笼的昏黄光影在土墙上游弋,店小二顶着蓬乱如鸡窝的头发闯进来,狐皮帽歪斜着露出油亮的鬓角。
“小崽子睡得还挺沉,” 店小二顶着一脑袋乱发,用羊皮灯笼照了照床上的 “粽子”,伸手戳了戳鸭蛋儿的脸蛋,“乖乖睡吧,明早大爷赏你块酥油饼。”
说完,店小二打了个绵长的酒嗝,氆氇袍下摆蹭着满地青稞面,混着酸腐的酒气扑面而来。在方桌旁咕咚灌了两口酒,这人便又栽倒在板凳上,鼾声很快震得油灯穗子乱颤。
鸭蛋儿立刻重新运起气力,手腕上的皮肉早被磨得渗出血珠。
终于“咔”地轻响,手腕绳索崩断,他蜷起腿如猎犬般灵活,用牙咬住绳头狠命一扯,脚踝的束缚应声松脱。
“你奶奶的!” 店小二在梦里不知咒骂着谁,却浑然不觉窗棂“吱呀”轻颤——鸭蛋儿早已翻身跃出,踩着摞成小山的羊毛包,如小雪豹一般轻巧地扎进夜色。
王铁心蹲在甜醅子铺的门槛上,正对着那块硌得牙根发酸的糌粑较劲,忽见店小二赤着脚踉跄奔来。
狐皮帽歪斜着露出缠着辫绳的额角,反穿的氆氇袍子被风扯得鼓胀,腰间钥匙串叮叮当当撞着酒壶,溅出的青稞酒香混着尘土扑进鼻腔。
“不好啦!” 店小二一把攥住他袖口,指甲抠进羊毛里,“那小崽子、小崽子会妖法!绳子自己断了,窗户自己开了,连我的青稞酒都被他偷走啦!”
王铁心喉头一哽,糌粑 “啪嗒” 掉在地上,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你个蠢货!二两银子就买你个盹儿?”
揪住衣领甩人的瞬间,瞥见对方脖颈上还黏着酒坛碎渣,活像偷酒喝的旱獭沾了麦麸子。
“我、我哪知道他会咬绳子啊!” 店小二哭丧着脸跺脚,“他临走前还把我的狐皮帽扔到茅坑里了!”
两人骂骂咧咧往客栈跑,跨过门槛时,王铁心被自己甩飞的牛皮绳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店小二憋着笑蹲身捡绳,指尖触到断口时却见参差不齐的茬口布满木刺刮痕,分明是拿床柱磨断的。
“好个猴崽子!倒会就地找家伙!” 王铁心啐着满嘴羊毛渣爬起来,望着暮色如墨浸透的河州城。
此时的鸭蛋儿踩正着羊毛包,朝着西市茶马司的方向,像只灵巧的雪豹,消失在经幡翻卷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