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里还冒着呛人的青烟,我蹲在滚烫的瓦砾上,指甲缝里嵌满黑灰。那枚从灰烬里扒出来的戒指硌得掌心生疼,“明” 字在正午的太阳下泛着冷光,像块淬了毒的冰。陈墨靠着残垣断壁,染血的手指转着半块玉佩,每喘一口气,喉咙里都发出拉风箱似的声响。
“先帝临终前把我塞进书院,真正任务是……” 他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黑血溅在青砖上,晕开的痕迹像朵妖异的曼陀罗花,“保护未来的幽冥教圣女。” 这话惊得我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在碎石堆里。原来平日里他总板着脸刁难我,半夜窗台上莫名出现的草药,还有藏书阁那场大火里,他毫不犹豫把我护在身下的模样,全是藏在针尖里的温柔。
我死死盯着他左腕正在淡去的骷髅刺青,往事突然像被掀开盖子的酒坛,浓烈的记忆扑面而来。藏书阁着火那天,热浪裹着浓烟铺天盖地压过来,横梁砸中我的脚踝,疼得我根本站不起来。是陈墨突然从火海里冲出来,一把将我拽进怀里,后背的衣料被烧得噼啪作响,那焦糊味到现在还残留在鼻腔里。现在想来,他每次训我笨,其实都在教我如何在这暗流涌动的书院里活下去。
远处突然传来官兵的呼喝声,铁链拖拽地面的哗啦声刺得耳膜生疼。白胡子老头被两个衙役架着经过,他雪白的胡须沾满泥浆,昔日仙风道骨的夫子,此刻像条被拔了鳞的鱼。我认得他,曾是书院里最开明的先生,常偷偷给我们讲外面的世道,还说女子不该被困在深闺。
“勾结幽冥教、毒害学子,判斩立决!” 苏瑶站在石阶上,獬豸补子在风里猎猎翻飞。她脸上带着一贯的冷傲,可我分明看见她握圣旨的手在微微发抖。我盯着她腰间晃动的玉佩,突然想起周明谦密室里暗格开启时,那道与我怀中残片共鸣的青光。苏瑶到底知道多少?又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她明明是和我一起闯过生死的人啊。
圣旨下达那天,朱雀大街像被泼了桶冷水。“全国广建女子学堂” 八个朱砂大字刺得人睁不开眼,比我打赢的任何一场官司都耀眼。我摸着新挂的 “巾帼书院” 匾额,鎏金大字映出我眼底发烫的光。恍惚间,父亲在大牢里攥着我的手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清儿,理若磐石,终有破土而出之日。” 那时他的手那么凉,可这话却像把火,一直烧到现在。
三个月后的校庆日,新校舍的飞檐挑着晚霞。苏锦站在讲台上拨弄算盘,珠子碰撞声清脆得像山泉。“今儿教你们算漕运损耗,这可是传男不传女的生意经!” 她眼尾的朱砂痣跟着笑容颤动,台下女孩子们举着竹简写笔记的认真模样,让我想起当年那个蹲在沙地上,用树枝划拉 “人” 字的小丫头。那时候我们连张像样的纸都没有,现在却能光明正大学本事。
“林先生,有您的信。” 小荷抱着一摞书冲进来,围裙上还沾着浆糊。拆开信封的刹那,一股熟悉的腐臭味钻进鼻腔 —— 和幽冥教的噬魂散一模一样。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笔迹潦草得像被狂风吹歪的芦苇:“林姑娘,江南水患,可敢带女学生一试?” 末尾画着半朵莲花,花瓣边缘还带着暗红的渍,不知是朱砂还是干涸的血迹。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幽冥教的人不会平白递战书,江南水患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又有麻烦了?” 陈墨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月白色长衫衬得他脸色更苍白,金丝眼镜都遮不住眼下的青黑。他接过信纸,指腹在莲花图案上反复摩挲,“先帝留下的密档里提过,幽冥教在江南有个……” 话没说完,苏瑶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她腰间玉佩突然发出微光,和我怀里的残片同时震颤,震得我胸口发疼。
我望向操场,阿桃正蹲在地上教新生辨认草药,几个商贾家的姑娘围在石桌边争论账本,风卷起杏树花瓣,正巧落在苏锦的算盘上,惊起一串清脆的声响。这本该是幅安宁的画面,可我却觉得每片花瓣都像暗器。“去。” 我把信纸折好塞进袖袋,“就当是咱们书院的第一场实战课。” 话是这么说,心跳却快得像擂鼓,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我不怕危险,可这次还带着一群学生,万一……
陈墨突然凑近,呼吸扫得我耳尖发痒:“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涉险。” 他抬手时袖口滑落,腕间新鲜的鞭痕狰狞可怖,和云娘用来伤人的九节钢鞭纹路分毫不差。我盯着那道伤口,想起云娘死时嘴角诡异的笑,后背突然泛起一层冷汗。陈墨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他手腕上的伤,和那封透着腐臭的信,又有什么关联?他说保护我,可自己却浑身是伤。
苏瑶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打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那是她在周明谦密室找到的先帝遗诏,据说藏着解开幽冥教百年秘密的关键。但此刻她眼底翻涌的情绪,却让我想起当年在公堂上,她举着状纸浑身发抖却硬撑着说 “民女有冤” 的模样。她明明知道玉佩的秘密,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说?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分了?
暮色渐浓时,小荷抱着新刻的书本来找我。《女诫批注新编》的纸页还带着墨香,父亲的蝇头小楷和我的朱砂批注交缠在一起。“女子无才便是德” 七个字旁边,我重重写下:“无才何以明辨是非,无德何以立足天地?” 墨迹未干,晕染出一片倔强的红。看着这些文字,仿佛又回到了和父亲在书房里争论的时光,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为女子争出一片天。
我站在书院最高处,望着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小荷正在指挥杂役挂灯笼,暖黄的光晕里,她系围裙的模样和记忆里的云娘渐渐重叠。如果云娘还活着,看到如今满街乱跑的女学生,会不会也像我这样,笑得眼眶发烫?可一想到云娘的死,还有陈墨那道神秘的鞭伤,心里又像压了块大石头。
“听说陛下要开女子恩科了。” 陈墨不知何时站到身后,递来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水汽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我盯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发现那双眼睛比初见时亮得多,亮得能照见更远的地方。但这光亮背后,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秘密?陈墨到底在为谁做事?苏瑶又在隐瞒什么?那封匿名信背后的阴谋又是什么?
“属于大楚女子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我握紧茶杯,滚烫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口。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像是为这场变革敲响的战鼓。而袖中那封匿名信,正安静地贴着我的皮肤,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破茧时,绽放出更锋利的光芒。我知道,前方的路不会太平坦,幽冥教的阴谋、玉佩的秘密、陈墨的隐瞒,这些谜团就像一张张看不见的网,等着我去一一解开。可我不怕,因为我身后站着一群和我一样,想要打破这世道规矩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