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区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于学忠站在指挥部斑驳的木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霜花。远处山峦如同蜷缩在雪被下的巨兽,而近处哨兵踩出的脚印转眼就被新雪覆盖。
\"总司令,三团又送下来十二个冻伤的。\"副官李振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军医说再没有棉衣,非战斗减员会超过三成。\"
于学忠的指节在窗棂上叩出沉闷的响声。地图桌上那封重庆来电还摊开着——\"冬装补给遭敌截击,请就地筹措\"。他忽然转身,呢绒军大衣扫过桌角,将搪瓷缸里的枸杞茶震得微微晃动。
\"赵参谋,临沂仓库的情报确认了?\"
情报参谋赵明立即上前,瘦削的脸上两道冻疮格外显眼:\"侦察队亲眼所见,日军将我们被扣的冬装囤在临沂老粮库,明天拂晓由坂田联队押运济南。\"
军需官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像只蔫头耷脑的老麻雀:\"鬼、鬼子这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啊!那批冬装是徐州商会募集的,足足两千套...\"
\"两千套?\"卫士长王勇眼睛一亮,拳头砸在掌心发出啪的脆响,\"够咱们撑到开春!\"
于学忠的目光扫过众人。李振唐的钢笔悬在记事本上方,墨水在纸上洇出个黑点;赵明正用铅笔在临沂地形图上勾画路线;老周掰着指头计算被服数量;王勇则不停摩挲着腰间那把缴获的南部式手枪。
\"不能硬攻。\"于学忠突然说。他抓起铅笔在地图上划了道弧线:\"青驼寺这段峡谷,运输队必须经过。老周,你上次说的那个伪军军需官...\"
\"刘麻子?\"老周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这小子贪是贪,但老娘被鬼子飞机炸死后,私下给咱们递过三次消息。\"
雪粒突然密集地打在窗纸上,沙沙声如同千万只蚕在啃食桑叶。于学忠解开风纪扣,露出锁骨处一道蜈蚣似的伤疤——那是长城抗战时留下的。
\"通知特种连集合。\"他的声音比窗外的风雪更冷,\"告诉炊事班,把存着的腊肉全煮了。\"
黎明前的临沂城墙上,膏药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伪军哨兵张大哈欠还没打完,就被黑影捂嘴拖进了碉堡阴影里。
\"认得这个吗?\"王勇将铜质烟盒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月光下\"满铁株式会社\"的刻字泛着幽光,这是上月伏击日军参谋缴获的。
伪军士兵裤裆已经湿了一片,点头如捣蒜。赵明凑近他耳语几句,塞过去两块银元。五分钟后,他们拿到了日军换岗时间和仓库钥匙的蜡模。
与此同时,老周正蹲在城南骡马市的茶摊上。他戴着破毡帽,活像个收山货的老贩子。当穿伪军制服的麻脸军官晃过来时,老周袖子里滑出半包老刀牌香烟。
\"刘爷,听说您高升啦?\"
刘麻子左右张望,突然压低声音:\"老粮库东墙根埋着雷,千万别走那边。明天押运的是坂田的嫡系,有个少佐叫藤原,专门带了四挺九二式...\"
茶摊后的阴影里,化装成挑夫的游击队员悄悄记下了这些信息。卖茶老汉的铜壶冒着白气,将这场死亡交易掩在市井喧嚣中。
青驼寺峡谷的夜风像剔骨刀。王勇趴在雪窝里已经两个小时,睫毛上结了冰碴。下方山道上,日军运输队的马灯排成长蛇,沉重的靴声惊飞了栖息的寒鸦。
\"乖乖,还真有装甲车...\"李振唐从指缝间挤出气音。队伍末尾那辆九四式装甲车让他心头发紧,这种装备本不该出现在运输队里。
于学忠的望远镜镜片上闪过冷光。他注意到装甲车行驶时左轮有些跛——前天游击队埋的地雷到底起了作用。当运输队前哨踏入峡谷最窄处时,他对着夜空连开三枪。
爆炸声从山道两端同时响起。预先埋设的炸药将积雪和碎石轰上半空,日军马匹惊嘶着人立而起。王勇带着突击队从侧翼滑降而下,冲锋枪喷吐的火舌在雪幕中格外刺目。
\"板载!\"日军少佐藤原的军刀刚出鞘,就被狙击手掀翻了天灵盖。混乱中,老周带着后勤兵直扑辎重大车。刺刀挑开苫布的瞬间,捆捆崭新的棉军装露了出来。
突然,装甲车的机枪塔开始转动。子弹将雪地犁出深深的沟壑,两名搬运士兵像破布娃娃般被打飞。于学忠夺过反坦克枪,滚进弹坑的刹那,装甲车左轮终于压上了他们埋设的最后一枚地雷。
\"撤!快撤!\"王勇背上捆着三套棉衣,手里还拽着个腿部中弹的士兵。日军增援的摩托声已隐约可闻,而他们离接应点还有五里山路。
于学忠突然按住赵明肩膀。雪地里,有个日军伤兵正艰难地爬向掉落的步枪。那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嘴角冒着血泡,呢喃着\"おかあさん\"(妈妈)。于学忠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急救包扔了过去。
山脚下突然亮起一串火把——是预定接应的游击队被日军缠住了。李振唐急得直扯自己领口:\"总司令,我带人杀开条路!\"
\"不行!\"于学忠劈手夺过电台话筒,\"所有单位听着,按丙号预案向二号集结点转移!\"他转向正在包扎伤员的军医陈思齐,\"把重伤员藏进猎人小屋,轻伤的跟我翻老虎岭。\"
暴风雪成了最好的掩护。当队伍跌跌撞撞闯进废弃炭窑时,清点发现只带回一千七百套冬装。王勇突然骂了句粗话——他在最后那辆大车里发现了被刻意剪破的棉衣内衬,里面飘出黑乎乎的棉絮。
\"小鬼子在棉花里掺了烂纱头!\"
于学忠却从破棉衣夹层摸出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临沂商会同仁泣血敬赠\"。他慢慢攥紧纸条,对李振唐说:\"告诉乡亲们,心意我们领了。明天你带骑兵连去石门村,我记得那里有家土布作坊...\"
野战医院里,陈思齐正在给截肢的士兵注射最后一点吗啡。忽然帐篷帘子一掀,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来,十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扛着麻袋站在门口。
\"我们是省立三中的!\"领头的女生鼻尖冻得通红,\"同学们拆了自家棉被,重新弹了这些棉絮...\"
于学忠站在阴影里,看着小护士教女学生们包扎伤口。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手法生疏却认真,让他想起留在关东的女儿。突然远处传来《松花江上》的口琴声,调子有些跑,却吹得断断续续。
\"总司令!\"赵明匆匆跑来,\"刚破译的日军电报,他们准备扫荡石门村!\"
于学忠系紧刚缴获的日军呢大衣,冰冷的纽扣硌得他手指生疼。他望向帐篷外纷飞的大雪,轻声说:\"通知乡亲们转移。告诉一团,今晚他们穿新棉衣站岗。\"
风雪中,崭新的青天白日旗冉冉升起。旗面上还带着弹孔,却在朔风中抖得笔直,像柄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