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金色的光线，顽强地穿过纸张的纤维缝隙，斜斜地投射进小屋，在布满细小划痕的泥土地面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光带。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带着露水气息的晨风，驱散了昨夜残留的闷热，也冲淡了屋内淡淡的霉味。
夜清流依旧在那张硬邦邦的旧木椅上沉睡着。
后仰的姿势似乎维持了一整夜，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僵硬感。
那张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冷白精致的脸庞，此刻依旧沉浸在安然的梦境里。
长长的睫毛如同栖息在花瓣上的蝶翼，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
没有了眼镜的遮挡，整张脸毫无保留地沐浴在柔和的晨光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感。
几缕稍长的黑色额发，被晨光染上淡淡的金色，柔顺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
孙桂香依旧坐在他对面的竹凳上。她不知何时也睡着了，佝偻的身体歪向一边，花白的脑袋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极其轻微的鼾声。
枯瘦的双手，却依旧固执地、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虚虚地拢在夜清流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附近，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忘传递自己的温热。
小屋一片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以及孙桂香那低微均匀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
夜清流浓密如鸦羽的长睫，极其细微地、如同被晨风惊扰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下。
那覆盖着灰蓝色眼眸的眼帘，在晨光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初醒的懵懂和仿佛重逾千斤的沉重感，一点一点地掀开了。
初醒的灰蓝色眼眸，在晨光熹微中显露出来。
那眼神初时是涣散的、茫然的，如同笼罩着终年浓雾的冰川，在混沌中艰难地寻找着焦点。
瞳孔微微放大，倒映着屋顶梁木粗糙的纹理和那缕斜射进来的金色光带，充满了初醒的巨大困惑和一种孩子般的懵懂。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视线茫然地在低矮的屋顶、斑驳的土墙、墙角堆放的蔬菜、以及面前那张掉漆的旧方桌上扫过。
最后，落在那只残留着绿豆汤痕迹的粗瓷碗上。碗的边缘磕碰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粗糙的陶土底色。
他微微歪了一下头，动作极其轻微，带着一种近乎稚气的困惑，仿佛在努力理解这个陌生的环境。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对面那个靠在土墙上、睡得正熟的身影。
孙桂香。
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枯瘦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仿佛还在担心着什么。
她歪着头的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甚至有点滑稽。
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孙桂香的脸上。
那浓雾般的茫然和困惑，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瞬间泛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没有震惊，没有警惕，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专注。
他微微动了动搭在膝盖上的手指。
这个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本就睡得不安稳的孙桂香。
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带着初醒的茫然和一丝警觉。
当她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对面椅子上、那双正静静望着她的灰蓝色眼眸时，所有的睡意和茫然如同潮水般退去，巨大的惊喜瞬间点亮了她整张脸。
“哎哟！小朋友！你醒啦？！” 孙桂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未消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巨大欢喜。
她几乎是立刻直起了佝偻的身体，竹凳发出“吱呀”一声响。
夜清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音量的问候弄得微微一怔。
那灰蓝色的眼眸里，那片初醒的茫然雾气似乎更浓了一些，甚至还带着一丝被惊扰到的、极其细微的无措。
他下意识地微微向后缩了一下，虽然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孙桂香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这细微的退缩，巨大的喜悦让她完全忽略了距离感。
她几乎是扑到夜清流面前，佝偻的身体前倾，枯瘦的双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激动，直接捧住了夜清流的脸颊。
“睡得好不好？脖子疼不疼？哎呀，都怪我，让你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肯定硌着了吧？” 孙桂香的声音急切而絮叨，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全然的关切和一丝自责。
她枯瘦的手指带着老茧的触感，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微凉的脸颊，拇指的指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纯粹的长辈疼惜。
轻轻地摩挲着他眼角下方那点因为睡眠不足而留下的、极淡的青色阴影。
这个突如其来的、极其亲昵的动作，让夜清流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灰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中瞬间睁大，瞳孔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太阳，掀起了剧烈的波澜。
震惊、错愕、甚至还有一丝本能的抗拒……然而，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初醒的、尚未完全凝聚的懵懂所覆盖。
他没有挣扎。
没有推开。
在那双带着老茧、温热却无比温柔的枯手的捧抚下，在那絮絮叨叨、充满了烟火气和纯粹关切的低语包围中，在那尚未完全清醒的迷糊状态里——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仿佛被唤醒的本能，悄然浮现。
他那被捧着的脸颊，在孙桂香温暖粗糙的掌心间，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动作幅度极小，轻微得如同蝴蝶翅膀掠过花瓣。但那微凉的、细腻的皮肤，主动地、依赖般地，在那粗糙的掌心蹭过的触感，却无比清晰。
紧接着，他那双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甚至带着点水汽的灰蓝色眼眸，微微向上抬起，长长的睫毛如同沾了晨露的鸦羽。
轻轻颤动着，有些迷茫、有些无辜、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赖，望进了孙桂香浑浊却盛满了巨大惊喜和温柔的眼睛里。
他的嘴唇，那形状优美却总是紧抿的薄唇，在晨光中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和初醒沙哑的：
“……唔。”
这声音很轻，很模糊，几乎淹没在孙桂香絮叨的话语里。
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毫无防备的、带着睡意的迷糊感，以及那一点点无意识的委屈（仿佛在抱怨被吵醒或者睡得不舒服），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孙桂香的心脏！
天啊！她的心都要化了！
小朋友！高岭之花小朋友！刚睡醒的时候，竟然会像只迷糊的小奶猫！会蹭她的手心！会用这种带着鼻音、无辜又委屈的声音“唔”！
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水光，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幸福！
“哎哟！哎哟！我的小乖乖！” 孙桂香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捧着夜清流脸颊的手更加小心翼翼，枯瘦的手指带着无比的珍视。
她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摩挲着他光滑微凉的皮肤，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珍贵无比的幼兽。
“吵醒你了是不是？都怪奶奶不好！奶奶太高兴了！脖子酸不酸？啊？”
她的声音放得极柔，极轻，充满了全然的宠溺。
看着那双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纯净、带着初醒水汽和懵懂依赖的灰蓝色眼眸，孙桂香只觉得这辈子所有的辛苦和病痛都值了。
夜清流似乎被她这更加温柔的抚慰和那声“小乖乖”弄得更加迷糊了。
他灰蓝色的眼眸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扇动了几下，眼神里的茫然雾气似乎更浓了。
在孙桂香持续的、带着老茧却无比温柔的摩挲下，他那只被捧着的脸颊，竟然又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在她掌心间蹭了一下。
这一次，动作似乎比刚才更自然了一点，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对温暖和安抚的索取。
“唔……” 又是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和睡意的轻哼，这次似乎还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的喟叹。
孙桂香看着他这副全然迷糊、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模样，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忍不住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极其轻柔地、充满慈爱地，碰了碰夜清流的额头。
那温热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额头，轻轻抵上他微凉的、光洁的额头。
这突如其来的、更加亲昵的触碰，让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眸再次微微睁大。
但这一次，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波澜里，除了残留的震惊和懵懂，似乎还多了一丝……奇异的、被安抚后的平静。
他没有躲闪。
晨光里，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灰蓝色眼眸，倒映着孙桂香布满皱纹、却洋溢着巨大幸福的脸庞，眼神依旧有些茫然，却不再冰冷，不再疏离。
孙桂香的心，被这巨大的幸福填得满满的。
她捧着这张比画上仙童还俊、此刻却毫无保留地向她展露着脆弱和依赖的脸，浑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夜清流微凉的手背上。
她一边落泪，一边却笑得无比开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充满了最质朴的满足。
“好孩子…………真好……”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低语着，额头依旧轻轻地抵着他的额头，枯瘦的手指依旧无比珍视地捧着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