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香那间小小的、位于老城棚户区深处的屋子,此刻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静谧之中。
屋外是夏夜永恒的喧嚣——虫鸣、远处巷弄的模糊人声、偶尔驶过的老旧摩托车的突突声。
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低矮的房梁下,光线不算明亮,却足够温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老旧木头发出的、带着时间沉淀感的淡淡霉味;角落里堆放的、刚从地里收回来的新鲜蔬菜散发的泥土清香。
还有一丝清甜温润的绿豆汤香气,那是孙桂香特意熬煮,看着他喝完的。
那张掉漆的旧方桌旁,夜清流坐在一张同样老旧、看起来不太牢靠的木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睡着了。
夜清流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磕碰的粗瓷碗,碗底残留着一点点浅绿色的、已经凉透的绿豆汤痕迹。
他修长的手指还虚虚地搭在碗沿上,保持着喝完后放下的姿势。
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被仔细地搭在椅背上。
他只穿着校服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冷白的肌肤。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冷白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暖意。
他睡得很沉。
呼吸均匀而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那张平日里如同冰雪雕琢、精致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庞,此刻在睡眠中卸下了所有拒人千里的冰冷和疏离,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纯粹的宁静。
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他的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浓密的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紧抿的薄唇也放松了,唇色依旧很淡,却不再显得那么毫无生气。
微微后仰的姿势,使得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和脖颈完全舒展开,在灯光下形成一道流畅而脆弱的弧线。
孙桂香就坐在他对面那张同样矮小、吱呀作响的竹凳上。
她佝偻着背,枯瘦的身体前倾,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近乎贪婪地看着椅子上沉睡的少年。
她的姿态,像一只老迈的母鸟,警惕而温柔地守护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雏鸟。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只有那专注的目光在夜清流脸上细细描摹。
孙桂香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副眼镜上。眼镜的框架极其纤细精致,冰冷的银色在暖黄的灯光下也泛着一种冷硬的光泽。
孙桂香记得在医院病房里,明亮的日光灯下,这副眼镜反射着冷光,镜片后的那双灰蓝色眼睛,深邃得像冰封的湖,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她也记得,在青岚桥下,他转身离开时,眼镜边缘闪烁的拒人千里的寒芒。
就在刚才,他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小口小口地喝着她熬煮的、特意放凉了些的绿豆汤,眼镜片上偶尔会蒙上一点微不可察的热气,但他始终没有摘下。
现在,小朋友喝完了,就这么在椅子上睡着了,睡得这么沉,这么安静。
孙桂香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搓了搓,仿佛在给自己鼓劲。
一个念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她心底悄然升起。
戴着眼镜睡……还是这么仰着头睡,那细细的金属框,压在鼻梁上,压在那光洁的皮肤上,肯定会硌出红印子吧?多不舒服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
她看着少年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脸庞,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那或许只是因为仰头的姿势,或许只是因为梦境,但在孙桂香眼里,却成了眼镜带来的不适的证据。
她浑浊的眼睛里,那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疼惜和守护欲,变得更加浓烈。
“小朋友……” 她极其轻微地、近乎气音地唤了一声,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睡熟了。
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孙桂香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传来熟悉的闷痛感,但她毫不在意。
她慢慢地将佝偻的身体向前探去,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水中的月影。
枯瘦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极其缓慢地朝着夜清流的脸颊伸去。
她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目标,是那副精致的银丝眼镜。
一步,又一步。
指尖离那冰冷的金属框架越来越近。
孙桂香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和少年沉睡的脸庞,生怕一个不慎惊醒了他。
终于,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冰凉的金属镜腿。
夜清流的呼吸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稳。
孙桂香的心跳却如擂鼓。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和拇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捏住了镜腿靠近镜片连接处的部分——那里最不容易变形。
然后,她屏住呼吸,用最小的、最稳定的力道,极其极其缓慢地,将眼镜向上、向外提起。
动作轻柔得如同摘下一片落在花瓣上的初雪。
镜腿无声地离开了少年白皙的耳廓。
接着,是那精致的镜框,一点一点地离开了高挺的鼻梁。
当整副眼镜终于完全离开夜清流的脸庞,被孙桂香枯瘦的手指稳稳捏住时,她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神圣而艰巨的任务,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将这副轻巧却价值不菲的眼镜,用双手捧着,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旁边的小木凳上,就放在他叠好的深蓝色校服旁边。
银色的框架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泛着冷光,但此刻,它不再是隔绝的屏障。
孙桂香的目光立刻回到了椅子上沉睡的少年。
没有了眼镜的遮挡,那张在椅子上后仰着沉睡的脸庞,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她眼前。
没有了镜片折射的冷光,没有了金属框架的硬朗线条,那张脸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毫无防备的纯净和稚气。
灰蓝色的眼眸被眼帘温柔地覆盖着,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更清晰的阴影。鼻梁依旧高挺,却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少年特有的柔和。
紧蹙的眉心在眼镜被摘下后,似乎也悄然舒展了一些,整个面部的线条都松弛下来。微微张开的唇瓣,随着呼吸吐纳着温热的气息。
孙桂香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她忍不住将身体凑得更近些,细细地端详着。
“哎哟……”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惊叹的喟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脸上的皱纹因为巨大的欢喜而舒展开。
“瞧瞧……多俊啊……比画上的仙童还俊……就这么睡着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饰的骄傲。
昏黄的灯光流淌在他冷白的肌肤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暖玉的光泽。几缕稍长的黑色额发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
孙桂香看着看着,忍不住又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他额前那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拨开。
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他微凉的皮肤。
夜清流的呼吸依旧平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迹象。
她就这样静静地守在椅子旁,竹凳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小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温暖。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椅子上少年均匀的呼吸声和灯下老人无声的守护。
过了一会儿,孙桂香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还虚虚搭在粗瓷碗沿上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而苍白,在暖黄的灯光下也泛着一种易碎的冷感。
“手还是这么凉……” 孙桂香小声地自言自语,眉头习惯性地皱了起来,带着心疼。
孙桂香想起在医院那次,自己也是这样握着他冰凉的手,想把自己的热度传给他。
她枯瘦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覆上了那只搭在碗沿上的手,小心地将它从冰凉的粗瓷碗上移开,然后用自己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它。
孙桂香枯瘦的手指,带着老茧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摩挲着夜清流冰凉的手背和微凉的指尖,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感受着掌心下那微凉的触感,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
“这孩子……身子骨还是虚……” 她低低地念叨着,像是在对沉睡的少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光喝点绿豆汤哪够补啊……得好好养养……”
她一边轻轻揉搓着他的手,试图传递更多的温暖,一边开始盘算起来,声音低缓而絮叨,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老刘头那儿,他家的老母鸡最肥,炖汤最补……再放点黄芪、党参……都是好东西,补气……”
“对了,东头菜场张婶家的土鸡蛋,蛋黄可黄了,也买点……蒸鸡蛋羹,嫩嫩的,小朋友肯定爱吃……”
“这椅子……太硬了,靠着睡久了脖子该疼了……” 她的目光扫过他后仰的脖颈,眉头又蹙紧了。
“得找个软乎点的垫子来……回头得攒点钱,看能不能淘换个带靠背的躺椅……”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那些琐碎的、关于柴米油盐、关于如何养好一个“小朋友”的计划,在这寂静的小屋里流淌,编织成一张温暖而踏实的网,轻柔地笼罩在椅子上沉睡的少年身上。
夜清流依旧沉睡着,呼吸均匀。
但在他毫无察觉的深处,在那片被规则严密守护的、冰封的意识核心边缘,这絮絮叨叨的、充满烟火气的低语,如同最温柔的溪流,悄然无声地渗透着。
仿佛某种顽固的坚冰,在这持续不断的、带着温度的声波震动下,正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连最精密的仪器都无法探测到的软化。
孙桂香说着说着,目光又落回夜清流毫无防备的睡颜上。
“睡着了真好……” 她低低地叹息着,声音里充满了全然的欣慰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感。
“比醒着的时候乖多了……醒着的时候,总绷着个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孙桂香忍不住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腹碰了碰他放松的唇角,仿佛想抚平那根本不存在的、清醒时才会有的紧绷线条。
她枯瘦的双手,依旧固执地、温柔地包裹着他微凉的手,传递着属于她的、恒定的温热。
“睡吧……好好睡……” 孙桂香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如同最古老的摇篮曲,“奶奶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她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昏黄的灯光和少年在椅子上沉睡的侧影,充满了全然的温柔和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宁静。
屋外,夏夜的喧嚣依旧。
屋内,时间仿佛静止。
只有昏黄的灯光,老人絮絮的低语,少年均匀的呼吸,还有那双粗糙的手,固执地、温柔地,捂着一只微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