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魂殿。
死寂。
比冰层深处更冷的死寂,凝固了每一缕空气,冻结了每一簇跳跃的鬼火。
殿内森白的骸骨地面,此刻仿佛铺满了无形的冰针,刺得殿内残余的寒渊卫灵魂都在抽搐。
玄冰镜依旧悬浮在殿心,镜面定格在冰渊边缘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城主墨玄冥保持着抬手镇压的桀骜姿态,却化作一尊栩栩如生、带着惊愕表情的冰雕。冰雕前方,那条被“言出法随”凭空削出的、光滑如镜的宽阔冰道,一直延伸向寒渊深处,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整个九幽寒渊的威严。
冰道尽头,那两个身影——青衫男子依旧拢着袖子,银发女子攥着他的衣角——正平静地踏上冰道,朝着万魂殿的方向缓步而来。
他们的脚步落在冰面上,没有声音,却如同踩在所有寒渊卫的心尖上,每一步都碾碎一分他们残存的意志。
“城…城主…真…真成冰雕了…”一个寒渊卫牙齿咯咯作响,他看着镜中那尊在幽暗背景下反射着惨绿磷光的冰雕,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就…就因为那女的…皱了下眉?!”
“寂灭道域!绝对是寂灭道域!”另一个寒渊卫面无人色,指着镜中柳清霜的身影,“一个念头…不!一个情绪波动!就能引动混沌寒煞!冻结化神巅峰!她…她袖子里藏着的…到底是何等灭世凶物?!”
“那男的更可怕!他…他什么都没做!”第三个寒渊卫几乎要崩溃,“城主出手时,他还在搓手!还在嫌风大!城主被冻成冰坨子,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仿佛冻住的不是化神大能,而是路边的…一块挡路石!”
绝望如同墨汁,在殿内每一个角落蔓延。连城主都一个照面变成了“表情包”,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冲上去除了给那冰道再添几座冰雕,还能有什么用?
“姥姥!对!还有玄阴姥姥!”一个机灵点的寒渊卫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快!快去请姥姥出关!只有她老人家…或许…或许能…”
话音未落——
“嗡…咔嚓嚓…”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九幽最深处、比墨玄冥恐怖十倍不止的阴寒意志,毫无征兆地降临!
整个万魂殿剧烈震颤!覆盖地面的森白骸骨寸寸碎裂成齑粉!殿壁上无数惨绿鬼火瞬间熄灭大半,仅存的几簇也疯狂摇曳、扭曲,如同风中残烛!一股粘稠如实质、带着万载腐朽与寂灭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磨盘,狠狠碾过殿内每一个角落!
噗通!噗通!
所有寒渊卫,无论修为高低,瞬间被这股威压死死摁倒在地!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神魂如同被亿万根冰针穿刺!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感受着那源自血脉源头的绝对压制和…滔天怒火!
玄冰镜中景象猛地一转,不再是冰渊边缘,而是映照出万魂殿深处,那扇从未开启过的、由无数巨大生物脊椎骨交错构成的幽暗巨门!
此刻,巨门正中央,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内,并非门后的景象,而是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黑暗中,缓缓亮起两点幽光。那不是眼睛,更像是两颗在冰冷宇宙中燃烧了亿万年的…寂灭星辰!
一个苍老、枯涩、仿佛两块万年玄冰摩擦出来的声音,带着冻绝神魂的寒意,从门缝中幽幽传出,响彻死寂的万魂殿:
“玄冥…吾徒…的气息…熄了?”
每一个字,都让殿内的温度骤降一截,寒渊卫们的血液几乎凝固。
“是…是姥姥!姥姥被惊醒了!”被压在地上的寒渊卫们心中狂吼,恐惧与希冀交织。
“谁…干的?”那枯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毁灭一切的暴怒。玄冰镜的镜面,因为这声音的震荡,都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霜花!
冰道之上,王六和柳清霜正走着。
脚下的冰面光滑异常,柳清霜赤足踩在上面,一个没留神,脚底微微打滑。她本能地身体一晃,攥着王六衣角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另一只拢着袖子的手也下意识地朝旁边虚扶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这个动作极其微小,只是重心不稳时的自然反应。
然而,她那只拢着袖子的手,正对着的方向,恰好是墨玄冥所化的那尊惊愕冰雕!
“动了!始祖要动手了!”远处冰棱后,唯一还保持清醒、目睹全程的那个寒渊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死死盯着柳清霜那只虚扶向冰雕的手,眼珠暴突,“她…她要彻底湮灭城主的道基!连冰雕都不留!要…要抹掉城主在这世间最后一点痕迹啊——!”
他仿佛看到下一刻,那尊蕴含着化神巅峰全部修为和生命印记的冰雕,在始祖的轻描淡写一扶之下,无声无息化为虚无的景象!
柳清霜只是身体晃了一下就稳住了。她虚扶的手根本没碰到冰雕,只是徒劳地在空气中抓了一下,就收了回来,还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洁的脚底,似乎不明白这么平的冰面怎么会滑。
王六感觉到衣角被拽紧,侧头看了她一眼:“滑?”
“嗯。”柳清霜点点头,金瞳里带着点无辜,指了指冰面。
王六没说什么,只是脚步稍微放慢了点,让她能跟得更稳些。
那寒渊卫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把自己憋死。预想中的湮灭没发生,始祖只是…差点滑了一跤?还向那位大人抱怨冰面滑?这…这比直接湮灭了城主还要让他恐惧!这说明什么?说明在始祖眼里,城主的冰雕…连让她扶一下挡一挡的价值都没有!还不如抱怨一句冰面滑来得重要!
就在这时——
“轰隆隆!!!”
整个九幽寒渊,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比之前墨玄冥降临时的威势恐怖百倍!仿佛沉睡的太古冰原巨兽被彻底激怒,发出了灭世的咆哮!
冰道两侧陡峭嶙峋的冰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冰棱如同死神的獠牙,纷纷断裂、坠落!冰道本身也在疯狂震颤,光滑的镜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将行走其上的两人吞噬进无尽的墨蓝冰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万载腐朽与寂灭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冰海倒灌,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这意志充满了暴怒、阴毒和一种要将万物拖入永恒死寂的疯狂!
“姥姥!是玄阴姥姥的意志!”冰棱后的寒渊卫魂飞魄散,在这股意志下,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连思维都要被冻结、被碾碎!“完了!姥姥彻底怒了!寒渊要塌了!所有人都要陪葬!”
王六正走在冰道上,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让他脚下也微微一滑。他眉头下意识地一皱,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颠簸和刺骨的阴风很不满。
他几乎是本能地,脚下用力一踩!
动作很自然,就像走在颠簸路上的人,下意识地想踩稳一点。
“咚!”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直接作用于整个寒渊根基的巨响,从他落脚处猛地炸开!
以王六那只踩下的脚为中心,一股难以言喻、蕴含着“定”与“镇”之真意的混沌波动,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沿着布满裂纹的冰道,朝着四面八方、朝着整个寒渊的冰层深处、甚至朝着那无形意志降临的源头——万魂殿深处,狂涌而去!
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疯狂坠落的巨大冰棱,诡异地悬停在半空!布满蛛网裂纹、眼看就要崩碎的冰道,所有裂痕瞬间凝固、弥合,重新变得光滑如镜,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更加稳固!那股席卷天地、带着灭世之威的恐怖阴寒意志,如同撞上了一堵叹息之墙,猛地一滞!那充斥其中的暴怒与疯狂,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抚平、镇压、驯服!
整个九幽寒渊的狂暴震动,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是天崩地裂、末日降临,后一秒,死寂再次统治了一切。只有那些悬停在半空、保持着坠落姿态的巨大冰棱,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幕绝非幻觉。
冰棱后的寒渊卫彻底石化,连呼吸都忘了。他呆呆地看着王六那只刚刚踩下的、普通的布鞋脚,又看看悬停在头顶、离他脑门只有三尺远的锋利冰棱,大脑一片空白。
踩…踩了一脚?
就…就把玄阴姥姥引动的灭世寒渊地震…给…踩停了?!
还把姥姥的意志…给…镇压了?!
万魂殿内。
那扇脊椎骨巨门缝隙中燃烧的两点寂灭星辰般的幽光,猛地剧烈闪烁了一下!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噗——!”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极致痛苦和惊骇的闷哼,从门缝深处传来。紧接着,是粘稠液体滴落在万年玄冰上的、令人心悸的“嘀嗒”声。
镜面凝结的霜花瞬间炸裂!
门缝内,那枯涩、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所有的暴怒和阴毒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茫然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混…混沌…镇渊?!”
她引以为傲、足以掀翻整个寒渊的意志,竟然被对方…一脚踩没了?!那看似随意的一脚,蕴含的“镇”之道则,直接碾碎了她意志的核心!让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噬!
这…这哪里是来踢场子的?这是…这是来给九幽寒渊…换主人的?!
冰道上。
王六踩稳了,感觉脚下不晃了,满意地点点头:“嗯,稳了。”
他完全没理会头顶悬停的冰棱和远处门缝里传来的闷哼,继续沿着光滑的冰道,朝万魂殿的方向走去。柳清霜攥紧他的衣角,亦步亦趋,金瞳好奇地扫过那些悬停在半空的巨大冰棱,觉得挺有意思。
万魂殿深处,脊椎骨巨门缝隙后的黑暗中,那两点寂灭星辰般的幽光剧烈地明灭着,充满了挣扎和惊疑不定。
终于,在两人即将踏上万魂殿前那由无数巨大头骨垒砌而成的台阶时——
“吱嘎嘎…轰!”
沉重的脊椎骨巨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了一条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殿宇。
而是一片翻滚涌动的、粘稠如墨汁的九幽死气!死气中,无数扭曲哀嚎的怨魂面孔时隐时现,发出无声的尖啸,足以让化神以下修士瞬间神魂崩溃!
在这片翻腾的死亡之海中央,悬浮着一方同样由巨大骸骨打磨而成的蒲团。
蒲团上,盘坐着一个身影。
她穿着一身仿佛由最深沉夜色编织而成的古老袍服,袍子上没有任何纹饰,却仿佛在自行吸收着周围一切光线,让她的身形显得模糊不清。她的面容隐藏在宽大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一片比墨玄冥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黑暗轮廓。唯有一双枯瘦如鸟爪、指甲漆黑弯曲的手,露在袍袖之外,搭在膝上。
她周身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威压散发,但整个万魂殿内残余的寒渊卫,在她身影出现的刹那,连灵魂都停止了颤抖,只剩下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想要彻底融入死亡怀抱的绝望感!
玄阴姥姥!
九幽寒渊真正的主人!墨玄冥的师尊!活了不知多少万载的老怪物!
她抬起了头。
兜帽阴影下,两点比万魂殿所有鬼火加起来还要幽暗、还要冰冷的“目光”,穿透了翻腾的死气,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死死钉在了踏上殿前台阶的王六身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极致的审视,一种仿佛要将对方从存在根源上彻底剖析、理解的冰冷探究!
王六刚踏上最后一级头骨台阶,站到了万魂殿巨大的、由某种巨兽肋骨构成的门槛前。殿内涌出的阴风带着浓重的腐朽气息,吹得他青衫衣摆微微晃动。
他下意识地,抬手拂了拂衣摆,似乎想把那带着腐朽味道的灰尘拍掉。动作自然随意。
玄阴姥姥枯爪般的手指,猛地一颤!
在她那超越化神的感知中,王六这随手一拂的动作,却引动了无法想象的混沌风暴!他拂过的衣摆轨迹,仿佛化作了切割诸天万界的道痕!那附着在衣摆上的、源自寒渊深处的九幽死气和怨魂残念,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发出无声的尖啸,被彻底剥离、湮灭!连带着她笼罩整个殿门的死气领域,都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划过,出现了一道清晰无比的“真空”痕迹!
“净…净化道痕?!”玄阴姥姥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枯涩的声音在灵魂深处嘶鸣,“随手拂尘…便斩断死气根源,湮灭万魂怨念?!这…这是对死亡法则的…绝对掌控?!”
她看着王六那平淡得如同在自家门口掸灰的表情,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念头升起:在他面前,自己引以为傲的九幽死气…真的只是…需要掸掉的灰尘?
王六拂掉衣摆上不存在的灰,抬眼看向殿内。光线昏暗,鬼火森森,满地骨粉。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脏。”他轻声说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嫌弃,纯粹是看到环境不整洁的本能反应。
“脏…他说脏?!”玄阴姥姥兜帽下的“目光”瞬间凝固!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如同九幽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他说什么?
脏?
这凝聚了九幽寒渊亿万年死气精华、由无数强大生灵骸骨铺就、连化神修士踏入都会被死气侵染道基的万魂殿…在他眼里…只是…脏?!
巨大的羞辱感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更深、更纯粹的恐惧彻底碾碎!
她想起了墨玄冥那尊惊愕的冰雕。
想起了被一脚踩停的灭世地震。
想起了那随手一拂便斩断死气根源的道痕…
这哪里是评价?
这是…审判!
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对此地法则本质的…终极否定!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
不是来自殿外,而是来自殿内!
在所有寒渊卫呆滞、茫然、如同石化般的注视下——
那悬浮于九幽死气之上、代表着九幽寒渊至高权柄的骸骨蒲团…
空了。
玄阴姥姥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下一瞬!
王六和柳清霜面前,那巨大的、由巨兽肋骨构成的门槛内,铺满森白骨粉的地面上——
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如同最卑微的奴仆,五体投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肮脏的骨屑!
她枯瘦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那身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古老袍服,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骨粉的灰白,显得黯淡而狼狈。
一个苍老枯涩、却充满了极致敬畏、甚至带着一丝谄媚讨好的声音,从她紧贴地面的口中传出,在死寂的万魂殿内回荡,带着灵魂都在颤抖的谦卑:
“老…老奴玄阴…恭迎上尊!殿…殿内腌臜污秽…脏了上尊法眼…老奴…老奴罪该万死!求…求上尊…赐下净世之法…老奴…老奴愿以身为帚…为上尊…擦拭此…此尘埃之地!”
玄阴姥姥,九幽寒渊真正的主宰。
在王六一句“脏”的评价后,主动献上道体,甘愿为奴为仆…擦地板!
整个万魂殿,死寂得如同真正的坟墓。所有寒渊卫的眼珠,都快要瞪得掉出眼眶,砸在冰冷的骨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