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已至。
天未破晓,整座皇城便已在一种庄严肃穆又暗流汹涌的喧嚣中苏醒。厚重的朱红宫门次第洞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被冲刷得一尘不染,反射着天际将明未明的清冷微光。无数盏象征着喜庆与尊荣的大红宫灯,从午门一直挂到太和殿外高高的汉白玉丹陛之下,如同一条流淌着火焰的长河,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彻底驱散。身着崭新礼服的禁卫军,盔甲鲜明,长戟如林,沿着御道两侧肃立,铁铸般的身影在晨曦中凝固成沉默的雕塑,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昭宸宫。
宫门早已大开,宫女太监们屏息凝神,垂首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内殿那位即将踏上人间至尊之位的女子。
寝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铜镜前,沈清漪静静伫立。
明黄色的皇后朝服,终于完整地加诸于身。那是最顶级的云锦,厚重如凝脂,光华内蕴,其上用无数金线、孔雀羽线、捻入宝石碎末的彩色丝线,以失传已久的“天工缂丝”技法,织就出翱翔九天的金凤、盛放的牡丹、连绵的祥云与山海纹饰。金凤振翅欲飞,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金属般冷冽的光泽,凤首高昂,镶嵌着两颗硕大的东珠为目,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晕。朝服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层层叠叠,绣满了繁复的十二章纹,象征着皇后统御后宫、母仪天下的无上权柄。
凤冠沉重,压在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之上。冠体以赤金打造,盘绕着九只形态各异的金凤,口衔珍珠流苏,垂落至肩。冠顶中央,一颗鸽卵大小的血红宝石,如同凝固的火焰,在烛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映衬着她那张绝丽到近乎失真的容颜。额前缀着一排细密圆润的珍珠,微微晃动,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尊贵与神秘。
负责妆扮的尚宫局老嬷嬷们,早已退至一旁,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她们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凤冠包裹的身影,只觉得一股无形的、令人只想顶礼膜拜的威压扑面而来,几乎无法直视。
沈清漪的目光落在镜中。
镜中的女子,凤袍煌煌,凤冠璀璨,容颜倾世。这曾是前世那个卑微宫女沈清漪,在无数个寒冷孤寂的深夜里,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巅峰。两世为人,血泪铺路,机关算尽,她终于站在了这里。然而,她的眼底,却寻不到半分新嫁娘的娇羞与喜悦,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沉静,锐利如淬火的刀锋。
这身足以压垮寻常人的华服与凤冠,于她而言,不过是另一副更沉重、更华丽的铠甲。通往太和殿的那条红毯,是荣耀之路,更是最后的修罗场!她知道,暗处的敌人绝不会让她如此轻易地戴上那顶象征终极权力的凤冠。最后的杀招,必然在今日!
“娘娘,”大宫女玉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吉时将至。太后娘娘宫中的两位引礼嬷嬷,已在殿外恭候多时了。”
太后宫中的人?沈清漪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那个深居简出、看似不问世事,却在她立后之事上屡屡以“出身微瑕”为由暗中阻挠的老妇人。此刻派来她宫中的嬷嬷负责引礼搀扶……真是“用心良苦”。
“宣。”沈清漪的声音透过凤冠垂落的珠帘传出,清冷平静,听不出情绪。
殿门无声开启,两位身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躬身走了进来。她们看起来年纪都在五十开外,眼袋松弛,法令纹深刻,眼神低垂,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正是太后宫中伺候多年的积年老奴,一位姓孙,一位姓钱,在宫中颇有体面。
“奴婢孙氏(钱氏),奉太后娘娘懿旨,前来侍奉皇后娘娘登舆。”两人齐声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如同两尊没有感情的泥塑木偶。
沈清漪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两人。指尖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大。低垂的眼睑掩盖了大部分眼神。看似恭敬的姿态……那微微紧绷的肩颈线条,还有行走间过于刻意的平稳步伐……
“有劳二位嬷嬷。”沈清漪的声音透过珠帘,依旧温和平静,她缓缓伸出手臂。
孙嬷嬷和钱嬷嬷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极其恭谨地托住了沈清漪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转身,向殿外等候的皇后凤舆走去。
就在她们的手指隔着数层锦缎,触碰到沈清漪手臂的刹那——
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厚重的朝服,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钻入了沈清漪的感知!
那不是寻常人手的微凉!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带着死气的冰冷!仿佛握住她手臂的,不是活人的手,而是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铁!更让沈清漪心头警铃大作的是,这两双手看似稳稳地托扶着她,动作标准规范,但沈清漪敏锐地察觉到,她们的手指在接触到她手臂的瞬间,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那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前的凝滞!如同毒蛇在发动致命一击前,那微不可查的收缩!
沈清漪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步伐依旧保持着皇后应有的雍容与平稳。凤冠垂下的珠帘在她眼前轻轻晃动,遮挡了她眼底瞬间冻结的寒霜。心,却在胸腔里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
果然来了!
太后……或者说,隐藏在太后这面旗帜之后的终极黑手,终于按捺不住,在这登顶一刻,亮出了最致命的獠牙!这两个看似恭顺的老嬷嬷,是淬了毒的匕首!
殿外,晨曦已彻底撕破夜幕,金色的阳光泼洒在昭宸宫前宽阔的广场上。一架由三十六名健壮太监抬着的、金碧辉煌的皇后凤舆静静停驻。舆身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镶嵌着各色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华美得令人窒息。
鼓乐声骤然响起!宏大、庄严、穿透云霄!编钟清越,鼓点沉雄,笙箫齐鸣,宣告着帝国新后的诞生!
“请皇后娘娘升舆——!”司礼太监拖长了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在无数宫人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在震天撼地的皇家礼乐声中,沈清漪在孙、钱两位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凤舆。每一步,她都走得极稳,仪态万方。宽大的明黄凤袍裙摆拖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金凤的羽翼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然而,只有沈清漪自己知道,她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到了极致!每一寸肌肤都在感知着左右手臂上传来的、那两股冰冷而僵硬的力量!那两双看似枯瘦无力的手,此刻在她感知中,如同两只冰冷的铁钳,带着致命的威胁!
凤舆被稳稳抬起。庞大的仪仗队伍开始缓缓移动,沿着那条铺满了猩红地毯、一直通往太和殿的御道。道路两侧,是跪伏如潮的宫女太监,是肃立如林的禁卫军。阳光洒在沈清漪的凤冠和明黄朝服上,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她如同自九天降临的神女,接受着凡尘的仰望。
红毯漫长,仪仗威严。鼓乐声震耳欲聋,却压不住沈清漪心中那越来越急促的警兆!那两股冰冷的、带着死气的力量,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贴着她的手臂,随着凤舆的轻微晃动而传递着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太和殿那巍峨的轮廓,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象征着帝王权力的九重汉白玉丹陛,如同登天的阶梯,高高耸立。丹陛之上,太和殿巨大的殿门敞开着,隐约可见殿内深处,那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的帝王身影。萧珩,正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到来。
凤舆在丹陛之下稳稳停住。宏大的礼乐声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潮,随即戛然而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肃穆到极致的寂静。
“请皇后娘娘降舆——!”
孙嬷嬷和钱嬷嬷再次上前,一左一右,无比恭谨地搀扶住沈清漪的手臂,引领她步下凤舆,踏上了那条通往丹陛最高处的、同样铺着猩红地毯的阶梯。
红毯柔软,阳光正好。丹陛两侧,是手持旌旗、金瓜、钺斧等礼器的宫廷仪仗卫队,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即将加冕的皇后身上。
一步,两步……沈清漪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拾级而上。凤袍沉重,凤冠更重,每踏上一级台阶,都仿佛离那至高的权力更近一步,也离那潜伏的致命杀机更近一分!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搀扶着她左臂的钱嬷嬷,身体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那冰冷的指尖,几乎要透过朝服渗入她的骨髓!而右侧的孙嬷嬷,呼吸似乎也沉重了一丝。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霜,在无声地弥漫!
离丹陛顶端,只剩下最后三级台阶!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那象征着帝国女性权力巅峰的凤座,几乎触手可及!
就在沈清漪的左脚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身体重心微微前倾的千钧一发之际——
变故陡生!
搀扶在她左臂的钱嬷嬷,口中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含糊的惊呼:“哎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到。与此同时,她脚下像是被那猩红的地毯边缘“绊”了一下,整个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这一趔趄,带着一股极其突兀、极其狠辣的力道,狠狠地朝着沈清漪的左半边身体撞来!那力道之大,绝非意外失足所能解释,分明是蓄谋已久的全力一撞!意图将她直接撞下这陡峭的丹陛!
就在这电光火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吸引的瞬间——
一直沉默搀扶在沈清漪右侧的孙嬷嬷,那双低垂的老眼骤然抬起!浑浊的眼珠里,爆射出毒蛇般阴冷、狠戾、毫无人性的凶光!她一直看似无力虚扶在沈清漪后腰位置的手,此刻如同捕猎的毒蝎,快如闪电般探出!那枯瘦的手指间,赫然夹着一根细如牛毛、在阳光下泛着幽蓝淬毒光泽的银针!针尖所向,正是沈清漪后腰命门死穴!这一刺,无声无息,角度刁钻至极,借着钱嬷嬷制造的混乱和身体的遮挡,精准、致命、毫不留情!
撞跌下丹陛,粉身碎骨!
毒针刺入命门,见血封喉!
双管齐下,绝杀之局!无论哪一击得手,这位即将加冕的皇后,都将在这普天同庆的盛典之上,瞬间香消玉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刺眼的阳光照射在沈清漪凤冠顶端的血红宝石上,折射出妖异的光芒!
下方无数观礼的朝臣、宗室、命妇们脸上还凝固着仰望与惊叹的表情!
丹陛顶端,萧珩的目光穿透十二旒冕的玉藻,正落在沈清漪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钱嬷嬷带着狠劲撞来的身体近在咫尺!
孙嬷嬷那淬毒银针的幽蓝寒芒,已然触及了沈清漪后腰命门处那层薄薄的、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明黄锦缎!
冰冷的针尖,带着死亡的气息,刺破空气,即将穿透华服,没入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