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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光被厚重的丛林冠层筛过,落在锦衣卫营地时,只剩下稀薄而惨淡的光斑,无力地涂抹在深绿色的帐篷帆布上。临时客帐内,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树脂,混合着消毒水、新鲜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萦绕的血腥气。

锦衣卫送来的午餐堪称丰盛——野战口粮、脱水蔬菜汤,甚至还有几盒昂贵的进口水果罐头。罐头盖子被金属匙撬开的“啵”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马克·杜兰特用叉子狠狠戳着罐头里黏糊糊的午餐肉,金属与金属刮擦出让人牙酸的锐响。“妈的,”他低吼,声音沙哑,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叉尖上那块颤巍巍的肉,“老子宁愿回去啃尼日尔河的泥巴!这地方……这地方他妈的比外面那些鱼怪还让人恶心!”

伊莎贝拉靠坐在行军床上,伤腿包裹着锦衣卫提供的深蓝色生物薄膜绷带,清凉感压制了剧痛,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她小口啜着蔬菜汤,味同嚼蜡。

“恶心?他们效率高得可怕。救我们,治伤,提供食物……像保养一台机器。”她抬起眼,看向一直沉默盯着帐篷门帘的李维,“队长,我们不能就这么待着。得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那个‘黑渊’是什么?还有……那些被‘处理’的人……”

“弄清楚?”本·阿德勒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因恐惧而瞪大,手里捏着的饼干碎成了粉末,“伊莎,你疯了?你没听那少主说什么?‘不该问的别问’!你想我们也变成……变成麻袋里拖出去的东西吗?”他声音发颤,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佐藤健一靠在一根支撑柱上,闭着眼,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绷紧的钢丝:“恐惧无用。我们需要信息。被动等待,只会更危险。”他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投向李维,“队长,申请会面。名义……感谢,或确认后续安排。这是合理的试探。”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马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带着不安、恐惧和一丝被压抑的迫切,都聚焦在李维脸上。

三个月任务积累的疲惫、昨夜血战的创伤、加上这营地冰冷规则带来的窒息感,像三座大山压在他肩上。

他捏了捏眉心,指尖下的血管突突直跳。佐藤说得对,恐惧和沉默解决不了问题。在这座森严的战争堡垒里,他们需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好。”李维的声音干涩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站起身,走向帐篷门口。掀开门帘,正午林间蒸腾的热浪裹着湿气扑面而来,门口两侧如同铁铸般站立的锦衣卫守卫,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他。

“我们想要面见朱伯元少主,”李维迎上守卫毫无波澜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正式,“代表沙狐小队,表达对昨夜援手的感谢,并请示我们后续的安置安排。”他刻意强调了“感谢”和“请示”,这是规则框架内的理由。

左侧的守卫眼珠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似乎在评估。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微型通讯器快速低语了几句。片刻后,他微微侧身,让开道路,声音平淡无波:“请随我来。”

引路的锦衣卫步伐迅捷无声,像丛林里滑行的猎豹。营地内部,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正在高速运转。低沉的引擎轰鸣从伪装网覆盖的车棚下传来;加密电台的电流杂音在通讯帐篷内滋滋作响;远处空地上,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和短促的呼喝声交织,显然有人在接受残酷的近身格斗训练。穿行其间的锦衣卫们,眼神锐利,动作高效,彼此间极少交流,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肃杀氛围中。调查小队的五人跟在后面,感觉自己像是误入钢铁巨兽体内的脆弱生物,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刃上。

指挥中心的帐篷比其他帐篷大出一倍,深绿色的帆布厚重异常。守卫在门口的锦衣卫眼神扫过他们,如同扫描一组条形码,随即掀开了门帘。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撞了出来——消毒水的刺鼻、新鲜打印文件的油墨味、昂贵茶叶的冷冽清香……以及,一股无法被完全掩盖的、新鲜血液和肉体痛苦散发出的甜腥铁锈味。这几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感官冲击。

帐篷内部被一道厚重的墨绿色隔音帘粗暴地分为两半。外间是作战指挥中心:大型电子沙盘上尼日尔河流域的地形图幽蓝闪烁,数块监控屏幕显示着营地各处的红外影像,通讯设备指示灯明明灭灭。两名军官模样的锦衣卫正低声讨论着什么,语速快如子弹。

而朱伯元,就坐在这一切的核心区域——一张宽大的合金办公桌后面。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黑色常服,暗金色的螭龙拱卫玉璋家徽在肩头流转着冷光,与这营地的铁血气息完美融合。他微微垂着头,侧脸线条在屏幕冷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修长的手指正快速翻阅一叠文件,笔尖偶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他办公桌右后方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那道隔绝内外的隔音帘。此刻,那厚重的帘子仿佛成了地狱与人间的界碑。帘子后面,是另一个世界。

“呜——呃啊!!!”一声非人的、被堵住嘴后仍迸发出的凄厉惨嚎,如同生锈的钢钉狠狠刮过耳膜,穿透了隔音帘的阻碍,变得沉闷却更加毛骨悚然。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血液冻结。

紧接着,是沉重的、带着回音的闷响——咚!像是重物砸在厚实的沙袋上,又像是骨头断裂的脆响被厚布包裹。咚!又是一声!间隔稳定得如同节拍器。伴随着这规律的闷响,是锁链疯狂挣扎、撞击金属的哗啦声,以及一种……仿佛野兽垂死前从喉管深处挤出的、嗬嗬的漏气声。

李维感觉胃袋猛地一抽,一股酸气直冲喉咙。马克的呼吸骤然粗重,额角青筋暴起,拳头在身侧捏得死白。本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眼镜滑到了鼻尖。伊莎贝拉闭上了眼睛,长睫剧烈颤动。佐藤的站姿依旧笔挺,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握枪的手背青筋凸起。

而办公桌后的朱伯元,恍若未闻。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优雅地拿起手边一个天青色的薄胎瓷杯,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的神情,只能看到喉结微微滑动。放下茶杯,他随手从桌角一个精致的竹编小碟里拈起一块小巧的荷花酥,姿态闲适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甜点细碎的渣屑落在他面前的文件上,他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精准地将碎屑拂去,动作从容不迫。

帘子后面,那令人牙酸的闷击声还在继续,咚!咚!每一次都像砸在调查小队的心脏上。朱伯元却已重新拿起笔,在一份文件末端签下名字,笔锋凌厉如刀。他完全沉浸在文件的世界里,帘子后持续上演的血腥拷问,于他而言,不过是背景里一段无关紧要的白噪音。

“朱少主。”李维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沙狐小队,感谢昨夜援手。”他努力让视线聚焦在朱伯元脸上,而非那不断发出闷响的帘子。

朱伯元终于抬起头。熔金色的眼瞳在帐篷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非人的、金属般的冷冽光泽,目光扫过五人,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最后落在李维脸上,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份内之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昨夜只是随手清理了几只碍眼的虫子。“坐。”

帐篷里只有一张空着的折叠椅,显然是为李维准备的。马克、本、佐藤只能站着,伊莎贝拉靠在佐藤身侧支撑。李维没有坐。

“少主,关于我们小队后续的安排……”李维艰难地继续话题,试图用正式的事务性对话盖过帘后的声音。

朱伯元将手中批阅完的文件放到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目光垂落,一边快速浏览一边开口,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不急。你们暂时走不了。”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至少一个月。”

“一个月?!”马克失声叫道,压抑的怒火和惊愕几乎冲破喉咙,他猛地向前半步,“我们……”

朱伯元抬眼,熔金色的瞳孔倏然锁定了马克。没有怒意,没有威慑,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如同远古巨龙俯瞰脚下躁动的蝼蚁。马克后面的话瞬间被冻在了喉咙里,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让他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僵在原地。

“你们的遭遇,我已经向昂热校长报告。”朱伯元的目光移开,重新落回文件,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卡塞尔学院后续会有人来,届时你们一同撤离。这一个月,营地保障你们的安全和基本需求。”他拿起一块新的点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定,“安心待着。”

“可是……”李维试图追问,“‘黑渊’是什么?那些攻击我们的人鱼,还有昨晚被……被处理的人,他们……”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一些线索,理解这混乱的核心。

朱伯元咀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再次抬眼看向李维。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清晰地带上了一丝警告,如同出鞘半寸的利刃,寒光乍现。“李队长。”他放下点心,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声音冷了下来,清晰地切割着帐篷里粘稠的空气,“我说过,不该问的,别问。”他的视线扫过马克、本、伊莎贝拉和佐藤,那份警告如同无形的冰墙,瞬间隔绝了所有探寻的可能。“管好你的人。营地有营地的规矩。好奇心,在这里是致命的奢侈品。”

话音未落,隔音帘猛地被掀开!浓烈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帐篷里原本的气息。

两个戴着黑色战术面罩、手套上沾满暗红和墨绿混合污迹的锦衣卫,如同拖拽死狗般拖着一个被黑色厚帆布袋严密包裹的人形物体走了出来。

那袋子还在剧烈地抽搐着,从内部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呜咽,袋口附近渗出的液体将帆布染成更深的、令人作呕的颜色。

调查小队五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马克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血。本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抽气,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伊莎贝拉脸色煞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佐藤的眼神锐利如鹰,却也无法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两个锦衣卫对周遭的目光毫无反应,他们只是机械地执行着流程,其中一个从腰间拔出一柄通体幽蓝、造型奇特的短匕。匕首毫无征兆地挥下——“嗤!”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划开浸透水的厚纸。袋子里的呜咽和抽搐,戛然而止。帆布袋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的迹象,变得死气沉沉。

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多余动作,冰冷高效得像是在流水线上处理一件报废品。

两个锦衣卫拖着彻底沉寂的袋子,目不斜视地走向帐篷另一侧的出口,粗糙的帆布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

李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朱伯元那“安心待着”四个字,此刻听来如同最恶毒的讽刺。

就在这时,帐篷门帘再次被掀开,又有两名锦衣卫押着三个被反铐双手、堵住嘴巴、眼神涣散恐惧的混血种推了进来。

他们身上的丛林迷彩服破碎不堪,能看出不同的徽记——除了阿特拉斯的臂章,似乎还有别的势力标志。

他们被粗暴地推向那道刚刚吞噬了一条生命的墨绿色隔音帘。帘子掀起一角,里面似乎传来铁链的冰冷碰撞声和压抑的、非人的低吼,如同深渊的入口向他们张开。

“我们告辞了,少主。”李维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强行转身,不敢再看那地狱入口般的帘子,也不敢再看朱伯元那张在血腥与茶香中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再多待一秒,他怕自己会失控地呕吐出来,或者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朱伯元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文件上抬起,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打发掉几只嗡嗡叫的飞虫。

逃也似地离开那座弥漫着血腥与茶香的指挥中心帐篷,正午惨淡的光线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调查小队五人沉默地跟着引路的锦衣卫往回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昨夜血战的伤口和营地无形的压力让他们步履蹒跚。

马克搀扶着伊莎贝拉,佐藤扶着几乎虚脱的本,李维走在最前,背影僵硬得如同石雕。

穿过一片相对空旷的装备维护区,绕过几排覆盖着厚重伪装网的物资堆场,空气的味道悄然改变。

那股混合着血腥和消毒水的营地“常态”气味,被另一种更加灼热、更加诡异的气息取代——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高温炙烤着金属与有机物混合物的焦糊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奇异的、类似臭氧的腥甜。

引路的锦衣卫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似乎对目的地心知肚明。调查小队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道路前方出现了一片被高大铁蒺藜网和深绿色帆布严密围挡的区域,入口处有双倍岗哨,目光比营地其他地方的守卫更加森寒。岗哨并未阻拦引路的锦衣卫,只是冰冷地扫视着调查小队,如同打量一群误入禁地的羔羊。

帆布围墙的缝隙间,幽蓝色的光芒隐隐透出,闪烁不定,带着一种非自然的律动。那焦糊腥甜的气味源头就在这里!

绕过围墙一角,视野陡然开阔。眼前出现的景象,让调查小队所有人瞬间僵立当场,血液倒流,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一座巨大的、由暗银色金属构成的方形建筑矗立在林间空地上,风格冷硬而前卫,与周围原始丛林格格不入。

这显然是一座临时搭建的焚化厂,但绝非寻常的工业设施。建筑表面没有任何烟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繁复玄奥的暗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在金属表面缓缓流淌、明灭,构成一个庞大而诡异的炼金矩阵。

矩阵的核心区域,就在建筑正面的一个巨大投料口上方,幽蓝色的火焰在那里无声地翻腾、舔舐着空气。那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液态质感,粘稠而深邃,没有普通火焰的张扬和热浪逼人,反而散发出一种冰冷刺骨的吸力,仿佛连目光和灵魂都能吞噬进去。

火焰周围的空间微微扭曲,光线经过那里都发生了怪异的折射——这便是焚化厂没有烟雾的原因,所有物质和能量,都被这幽蓝的炼金之火彻底分解湮灭,归于最原始的虚无。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焚化厂前的“工作”场景。几辆经过改装、加装了厚重金属围栏和液压倾卸装置的军用卡车,正排着队驶向投料口。卡车的后厢里,塞满了“货物”。

一车是昨夜袭击他们的那种狰狞人鱼!它们被粗大的铁链和特制的金属网牢牢捆缚,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大部分已经失去了活力,鳞片暗淡,只有少数还在疯狂地扭动身躯,布满利齿的巨口无声地开合,深黑的眼窝死死瞪着天空,充满了原始的暴戾和绝望。墨绿色的血液和粘稠的体液顺着车厢缝隙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污秽。

另一车,则是人类!或者说,曾经的人类。他们同样被束缚着,穿着破烂的作战服,身上带着明显的伤口和挣扎痕迹。

有些人眼神涣散,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有些人则疯狂地扭动着,皮肤下似乎有细密的鳞片在起伏,眼白完全被狰狞的血丝占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嘶吼——那是血统彻底失控、濒临甚至已经死侍化的混血种!

没有哭喊,没有求饶。只有铁链的哗啦声,液压装置启动时低沉的嗡鸣,以及卡车倾卸时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叫。锦衣卫的“工作人员”穿着从头到脚包裹的黑色防护服,戴着隔绝性极强的面罩,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默而高效地操作着。指挥卡车定位,检查束缚,启动倾卸装置。

轰隆!沉重的车厢被液压杆缓缓顶起,角度越来越大。

哗啦啦——!

第一车人鱼如同倒垃圾般,被倾倒入那个翻腾着幽蓝色火焰的投料口。

那些粘稠诡异的火焰瞬间暴涨,如同饥饿的巨兽张开了大口,将坠落的鱼怪无声地吞没。没有惊天动地的惨叫,没有皮肉烧焦的噼啪声。

只有火焰无声地扭曲、波动,颜色似乎变得更加幽深了一瞬。

那些强健的、覆盖鳞片的身躯,那些锋利的爪牙,在接触到幽蓝火焰的瞬间,就如同冰雪消融,无声无息地分解、气化,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紧接着,是第二车。那些失控的混血种被同样倾倒下去。其中一个似乎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神智,在坠入那片幽蓝的瞬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透过火焰看到了调查小队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茫然和一种解脱般的空洞。

下一秒,他和他的同伴们就被那粘稠的幽蓝彻底吞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机器运转的冰冷噪音,以及那无声燃烧、吞噬一切的幽蓝火焰。

调查小队五人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马克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牙齿咬破了嘴唇,一丝鲜血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觉。本的眼镜早已被冷汗和泪水模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抓住佐藤的胳膊。

伊莎贝拉脸色惨白如纸,伤腿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被马克用力扶住。佐藤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锐利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吞噬生命的幽蓝,仿佛要将那火焰的冰冷刻入骨髓。

李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冷得麻木。他以为自己昨夜见识了血腥,但眼前这冰冷、高效、如同处理工业废料般抹除生命(无论是怪物还是同类)的场景,带来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恐惧和虚无感。

锦衣卫的冷酷,女娲家族的意志,在这座无声的炼金焚化炉前,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不是战斗,这是清理。朱伯元那句轻飘飘的“处理掉”,在这里得到了最直观、最震撼的注解。

引路的锦衣卫仿佛才注意到他们的失态,停下脚步,冰冷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客帐区,这边走。”他抬手指向焚化厂侧面的一条小路,仿佛刚才那吞噬生命的场景,不过是营地日常运转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五人如同提线木偶般,麻木地跟着锦衣卫,绕开了那座散发着诡异焦糊与腥甜气息的死亡熔炉。幽蓝色的光芒在他们身后无声地跳跃,如同无数只来自深渊的冷漠眼睛。

客帐的门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营地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血腥、铁锈、柴油和焦糊的复杂气味,也暂时隔绝了那无声吞噬生命的幽蓝火焰带来的视觉冲击。帐篷里只剩下制氧机低沉的嗡鸣,单调地填充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马克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支撑柱上,厚重的帆布帐篷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操!”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这他妈就是盟友?这他妈就是保护?老子在战场上都没见过这么……这么……”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胸膛剧烈起伏,手臂上包扎好的伤口因为用力而渗出血迹,染红了绷带。

本瘫坐在行军床上,双手深深插进自己乱糟糟的卷发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们……他们怎么下得去手?那些……那些也是人啊……就算……濒临失控……也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就这么……像倒垃圾一样……”焚化炉前那无声倾倒的一幕,彻底击碎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伊莎贝拉靠着床架,伤腿传来的阵阵抽痛此刻反而成了某种真实感的锚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人?在他们眼里,恐怕早就不是了。”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失控的混血种是污染源,是必须清除的威胁。那些人鱼,是研究对象,也是需要‘处理’的垃圾。效率,规则,清除威胁……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朱伯元坐在那里喝茶的时候,脑子里盘算的,恐怕就是下一批‘材料’什么时候运到。”

“他们的炼金术……”佐藤靠在帐篷壁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幽蓝火焰的每一个细节,声音低沉,“远超学院已知水平。那种湮灭之火,高效,彻底,无污染……是针对龙族污染和失控混血种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从技术角度,无懈可击。”他睁开眼,看向李维,“但代价……”

“代价就是彻底抹杀存在的痕迹!连审判的过程都省了!”马克咆哮着打断他,额角青筋暴跳,“这他妈跟屠夫有什么区别?那个朱伯元,看着人模狗样,喝茶吃点心……他根本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魔鬼!”他终究没敢说出那个字眼,但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李维一直沉默地坐在小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金属桌面,发出空洞的轻响。

队员们激烈的争论、恐惧的控诉、愤怒的咆哮,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他的思绪,被那幽蓝的火焰灼烧着,被朱伯元熔金般冰冷的眼神冻结着,最终,沉入了更深的、关于“盟友”本质的黑暗深潭。

“你们还记得,”李维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瞬间压下了帐篷里的嘈杂。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马克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本惊恐未定的眼、伊莎贝拉冷静下藏着寒意的眸子、佐藤凝重审视的眼神。

“卡塞尔学院成立宣言里,关于混血种责任的那段话吗?”李维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我们行走于光暗之间,守护人类世界免受龙族之灾,亦警惕自身血脉带来的疯狂。’”

帐篷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制氧机的嗡鸣。

“宣言很漂亮。”李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可我们拿什么警惕?拿什么守护?拿执行部手册?拿昂热校长的屠龙刀?还是拿我们那套自以为是的程序正义?”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痛苦,直指核心:“看看外面!看看女娲家族!看看朱伯元!他们才是真正行走在光暗之间的人!他们把警惕做到了极致!把清除威胁执行得如同呼吸般自然!失控的混血种?直接投入焚化炉!具有威胁的人鱼?同样处理掉!效率,干净,永绝后患!他们根本不需要我们那套繁琐的听证、评估、心理干预……他们直接跳过了所有我们视为底线的过程,直达那个最残酷、也最有效的终点!”

李维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洞悉:“盟友?亲密无间?狗屁!我们卡塞尔引以为傲的人性底线和规则程序,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软弱、低效、妇人之仁的笑话!我们根本不懂真正的黑暗战争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们甚至……根本不了解这位与我们并肩作战的盟友!”

他猛地指向帐篷外,指向那炼金焚化炉的方向,也指向朱伯元所在的指挥中心。

“他们不需要我们理解!朱伯元的态度就是答案——‘不该问的别问’!他们只是在执行他们的‘守护’,用他们的规则,他们的方式!清除污染,湮灭威胁,如同清理机器里的锈蚀和污垢!我们卡塞尔,不过是他们宏大棋局里一枚还算趁手的棋子,一个需要被‘保护’在血腥真相之外的……温室里的花朵!”

帐篷内死寂得可怕。马克的怒火僵在脸上,化为一种茫然和更深的挫败。本停止了颤抖,呆呆地看着李维,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伊莎贝拉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佐藤紧抿着唇,眼神复杂难明。

李维的胸口剧烈起伏,一番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也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他颓然靠回椅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我们算什么?”本的声音带着哭腔,微弱而绝望,“棋子?被保护的……累赘?”

“我们是见证者,本。”伊莎贝拉睁开眼,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目光扫过同伴,“也是……幸存者。朱伯元留我们的命,不是为了友谊,而是因为沙狐小队还有价值——作为尼日尔河事件的亲历者,作为向卡塞尔传递现状的活口。我们的报告,会让学院更清晰地认识到女娲家族的意志和力量,认识到这场战争的真正形态。”

她顿了顿,看向李维,也看向帐篷外那片被无形铁幕笼罩的营地,声音低沉下去:“而我们活着的唯一任务,或许就是把这血色鸿沟的真相,带回去。”

帐篷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制氧机的嗡鸣此刻听起来,像是为这片沉默敲响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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