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的寒风,如同亘古巨兽的吐息,永不停歇地刮过这片被冰层覆盖的荒原。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与无边无际的雪白大地相接,构成一幅单调、冷硬、充满压迫感的画卷。在这片生命禁区般的白色荒漠深处,一个几乎与冰川融为一体的巨大冰裂隙旁,一架经过特殊改装、涂装着卡塞尔学院徽记和加图索家族纹章的重型运输机,正沉稳地降落在临时压实的冰跑道上。引擎的轰鸣撕裂了永恒的寂静,搅动起漫天雪雾。
机舱厚重的舱门在液压装置的嘶鸣声中缓缓开启,凛冽刺骨的寒风立刻裹挟着冰晶倒灌而入,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刀片。芬格尔——这位自封的“首席随行记者兼后勤总管”——第一个探出头来,立刻被灌了满嘴风雪,呛得直咳嗽,他那头标志性的金发瞬间结满了白霜。
“咳咳……见鬼!这鬼地方比西伯利亚的寡妇心还冷!”芬格尔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臃肿的极地防寒服,笨拙地跳下舷梯,厚重的靴子深深陷入松软的积雪中。
紧随其后的是路明非。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高领防寒作战服,外面罩着学院特制的、带有微弱炼金加热矩阵的深灰色风雪大衣。寒风扑面,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露出下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他没有立刻走下飞机,只是站在舱门口,目光穿透翻涌的雪雾,投向远处那片看似平平无奇的巨大冰崖。那里,就是尼伯龙根的入口。他就是从这里闯入,带走了被囚禁的弟弟路明泽,也留下了血与火的印记。如今,他回来了,带着不同的心情,寻找另一份牵挂。
楚子航和夏弥并肩走下舷梯。楚子航依旧沉默,身姿挺拔如标枪,新得的炼金长刀“归尘”斜挎在背后,冰冷的刀鞘在风雪中反射着微光。夏弥则显得活跃许多,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熔金的竖瞳在雪光映衬下格外明亮,她裹着一件白色的毛茸茸兜帽斗篷,像只雪地里的小动物。她下意识地靠近楚子航,汲取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稳定热源。
老唐(诺顿)最后一个跳下来,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古铜色的皮肤似乎对严寒有着天然的抵抗力,熔金的竖瞳扫视着四周,带着一丝审视和怀念。“呵,还是老样子,冷得能把龙鳞冻掉。”他咧嘴笑了笑,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
白川龙介(小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路明非身侧,他穿着月白色的长款风衣,银发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精致的面容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淡淡苍白,但熔金的竖瞳沉静如渊。他无需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路明非身边,便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好了,观光结束!”芬格尔搓着手,牙齿打颤,“目标,前面那座大冰墙!小师妹,看你的了!”他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指向远处的冰崖。
夏弥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熔金的竖瞳瞬间变得更加璀璨。她快步走到冰崖前,伸出戴着厚手套的手,轻轻按在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壁上。古老的龙文从她唇齿间流淌而出,音节低沉、威严,带着大地的脉动,与这片冰封之地的深层结构产生共鸣。那是开启尼伯龙根之门的“钥匙”。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冰壁内部仿佛有水波荡漾开来。坚硬如铁的冰川表面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个扭曲的光门缓缓浮现,散发出幽蓝色的微光,门内景象光怪陆离,隐约可见与外界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的景象——那是尼伯龙根内部的投影。
“开了!”夏弥收回手,回头看向众人,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
路明非点了点头,目光沉凝。他第一个迈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幽蓝的光晕之中。楚子航紧随其后,手按在“归尘”的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门后的未知。夏弥、老唐、小白依次进入。芬格尔深吸一口气,扛着他的“武器”,也一头扎了进去。
穿过光门的瞬间,空间的转换感并不强烈,但温度却骤然回升。刺骨的严寒被一种略带凉意但适宜生存的环境所取代。眼前的景象,让除了路明非和小白之外的所有人都微微一愣。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上次来时那被战斗余波摧毁得满目疮痍的废墟。虽然依旧能看出一些修补的痕迹,但整个尼伯龙根内部已经焕然一新,甚至可以说……颇具生活气息。
林立的赫鲁晓夫楼(一种苏联时期常见的简易公寓楼)被重新粉刷过,虽然颜色依旧单调,但破损的窗户大多换上了新的玻璃。街道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虽然材质还是冰冷的混凝土,但路边竟然用废弃的金属容器种上了一些耐寒的苔藓和低矮的极地植物,给这片钢铁丛林增添了一抹顽强的绿意。远处,那个曾经矗立着断裂青铜柱、囚禁着路鸣泽的巨大水银池区域,已经被彻底填平、改造,建起了一个类似小型广场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几个孩子在追逐玩耍。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浓重的水银味和血腥气,而是一种混合了食物烹饪、机油和淡淡消毒水的、属于人类聚居地的复杂气息。
“末日派……重建家园的能力倒是挺强。”老唐挑了挑眉,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讽。他熔金的竖瞳扫过那些加固过的建筑和隐约可见的防御工事。
“看来上次的‘教训’,让他们学会了务实。”夏弥补充道,目光敏锐地捕捉着那些在窗口后、街角处一闪而过的警惕目光。尼伯龙根的平静,只是表象。
他们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最先发现他们的是一群在“广场”边缘玩耍的孩子。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小男孩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了这群突兀出现在街道尽头、穿着与尼伯龙根居民截然不同装束的陌生人。当他的目光掠过为首那个黑衣黑发、面容冷峻的青年时,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巴张得老大,手中的一个简陋木制玩具“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
“魔……魔鬼……他回来了!高天之君回来了!”男孩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划破了尼伯龙根虚假的宁静。
如同点燃了引信!
瞬间,死寂被打破,恐慌如同瘟疫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警报!是上次那些人!”
“路明非!是路明非!”
“快跑!快回家!”
“武器!拿武器!”
尖叫声、哭喊声、仓促的关门闭窗声、杂乱的奔跑脚步声……整个尼伯龙根瞬间陷入了混乱。上一刻还在悠闲散步或劳作的人们,此刻如同受惊的鸟兽,惊慌失措地冲向最近的建筑。街道两旁的窗户后,一张张充满恐惧、仇恨和绝望的面孔贴在玻璃上,死死盯着路明非一行人。一些穿着类似保安制服、手持老式步枪或炼金枪械的武装人员从隐蔽处冲了出来,但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恐惧,端着枪的手在剧烈颤抖,枪口指向路明非他们,却迟迟不敢扣动扳机。路明非上次展现的、如同神罚般的恐怖力量,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骚动如同沸腾的潮水,迅速向尼伯龙根的中心区域涌去。
路明非面无表情地走在队伍最前方,对周围的混乱和那些指向他的枪口视若无睹。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楚子航和夏弥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楚子航的“归尘”虽未出鞘,但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场足以让任何靠近的敌意退缩。
夏弥熔金的竖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只随时准备扑击的小兽。老唐双手插在防寒服口袋里,看似随意,但熔金的竖瞳里跳动着危险的火花,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小白走在路明非另一侧,银发白衣,步履从容,仿佛闲庭信步,但无形的精神威压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让那些精神脆弱的武装人员感到一阵阵眩晕和心悸。
芬格尔则紧张地跟在后面,这家伙还真的扛着一个摄像机。
就在这时,前方一栋看起来相对规整、像是行政或高级人员居住的三层小楼里,冲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路明非的父亲,路麟城。
路麟城的样子比起之前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更加显眼,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嵌在额头和眼角。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研究员制服,外面胡乱套着一件防寒马甲,脸上带着极度复杂的神色——震惊、恐惧、愤怒、痛苦,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前方的路明非,那个他生物学上的儿子,如今却已是高踞云端、掌握着生杀予夺权柄的“高天之君”。
外界的情报早已传入了这个封闭的尼伯龙根,路明非在蒙古高原斩杀黑王神骸的惊天伟业,更是被渲染得如同神话。此刻,这个行走在人间的“神只”或“魔鬼”,正带着他那些同样可怕同伴,再次踏入了这片他曾经带来毁灭的土地。
路麟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但紧接着,一股更为强烈的、混杂着父亲职责和某种扭曲责任感的情绪冲了上来。他不能让这个“魔鬼”再次在这里肆虐!即使……即使这个魔鬼是他的儿子!
“站住!路明非!你给我站住!”路麟城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调。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了一把老旧的勃朗宁手枪,双手死死握住,枪口剧烈地颤抖着,对准了路明非的胸膛。他举枪的手之所以会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是自己儿子。
“路主任!”
“博士!别冲动!”
“小心啊!”
他身后的几个助手和卫兵惊恐地喊着,想去拉他,却又慑于路明非等人的威势,不敢上前。
路明非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身后的同伴们也停下了脚步。楚子航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夏弥低低地“哼”了一声。老唐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小白则微微蹙眉,看着路麟城手中那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威胁的武器。
路明非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路麟城脸上,落在那剧烈颤抖的枪口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或者一件无生命的物品。这种漠然,比任何仇恨都更让路麟城感到刺骨的冰冷和绝望。
“父亲,”路明非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不出任何情绪,“那把枪对我没用。你知道的。”他没有质问路麟城为何举枪相向,没有提及上次的囚禁和背叛,仿佛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他的目光越过路麟城颤抖的肩膀,投向那栋小楼半开的门扉,似乎想穿透墙壁,看到里面的景象。“我妈妈呢?她在哪里?”
路麟城被那声“父亲”叫得浑身一颤,枪口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路明非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淹没。是啊,他知道。他当然知道这把枪在路明非面前连玩具都算不上。他这么做,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他作为父亲、作为这个尼伯龙根负责人最后一点可怜的责任心和尊严的挣扎。他不能让路明非再在这里为所欲为,即使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然而,路明非的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紧绷的神经。乔薇尼……他的妻子,路明非的母亲。
路麟城喉咙滚动了一下,沙哑地问:“你……你找她做什么?你还想干什么?”他试图从路明非脸上找到一丝恶意,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平静。
“不做什么。”路明非的回答依旧简洁,“看看她。”他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让路麟城如临大敌,几乎要扣动扳机。但他身后的一个助手死死按住了他的手,低声急促地说:“博士!冷静!他没有杀意!他们身上都没有杀气!看看其他人!”
路麟城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路明非身后的同伴。楚子航虽然眼神冰冷,但确实没有拔刀。夏弥好奇地张望着,更像是个跟班。老唐一脸不耐烦。小白则完全无视了他。就连那个扛着摄像机、看起来最不靠谱的,脸上也只有好奇而非凶狠。确实,他们身上没有上次那种毁灭一切的戾气。
难道……他真的只是来看望母亲?
这个念头让路麟城紧绷的神经出现了一丝松动。他握着枪的手,无力地垂下了几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颓然。
“她……”路麟城的声音干涩无比,“她在里面……厨房。”
他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小楼门口的路,但手中的枪依旧没有收起,只是不再指着路明非。他像一个失去了所有斗志的哨兵,沉默地站在一旁。
路明非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那扇半开的门。楚子航等人紧随其后,与路麟城擦肩而过时,楚子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冰冷的审视。老唐则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小白依旧目不斜视。
推开那扇熟悉的、刷着浅绿色油漆的木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混合着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门外冰冷的紧张气氛。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客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上挂着几张褪色的风景画,角落里放着一张磨损的布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家”的味道——淡淡的樟脑丸味、旧书的油墨味,还有从旁边厨房门帘缝隙里飘出的、令人垂涎的炖煮食物的浓郁香气。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厨房的方向。磨砂玻璃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一个系着碎花围裙的熟悉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
是乔薇尼。
她背对着门口,似乎完全没有被门外的骚动所惊扰。炉灶上的砂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和土豆、胡萝卜的甜香弥漫开来。她微微弯着腰,用长柄勺小心地搅动着锅里的炖菜,动作熟练而专注。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依旧窈窕的背影,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碎花围裙洗得有些发白,后腰处还打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补丁。
就在这时,她带着笑意的、温柔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像是在跟身后的人(她以为还是路麟城)唠着家常:
“麟城啊,你回来得正好,尝尝这汤的咸淡,我总觉得好像淡了点……哎,今天去仓库领补给,听见隔壁老王家媳妇又在念叨,说什么‘高天之君’……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的。呵,我才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呢。”她手里的勺子轻轻磕了磕锅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儿子,他就是我儿子!是路明非!他再是什么‘君’什么‘王’,那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别人怕他、躲他、指指点点,那是他们的事!我乔薇尼的儿子,我知道!”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带着浓浓的思念:“我想他了,麟城。这几天晚上老是梦见他小时候,缠着我要糖吃的样子……我想好了,等这批物资清点完,手头这点事忙完,我就跟委员会打报告,我要请假,我要离开这里一阵子。”她转过身,从调料架上拿盐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温婉而美丽,眼神充满了憧憬,“我知道他忙,抽不出空来看我这个老妈子,没关系!他不来,我去!我去卡塞尔找他!我就不信,他还能把他亲妈关在门外不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锅里撒了点盐,又尝了尝味道,满意地点点头:“嗯,这下差不多了。他要是知道我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吓一跳?我得给他带点他爱吃的酱菜,这边冰库里的老陈酿也带两坛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温暖的溪流,潺潺地流淌进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路明非的心中。
门外的骚动、举枪的父亲、惶恐的居民……所有冰冷的现实,在这一刻,都被这扇厨房门后流淌出的、带着烟火气和浓浓母爱的家常絮语,瞬间消融、隔绝。
路明非站在客厅中央,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深渊般冰冷的黑瞳,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那层坚硬的外壳、高天之君的漠然,在这最朴实无华、却又最直击灵魂的母爱宣言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楚子航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夏弥睁大了熔金的竖瞳,好奇地看着路明非微微颤抖的背影,又看看厨房里那个温柔的身影,小脸上写满了感动。老唐脸上的讥讽早已消失,眼神复杂地看着乔薇尼的背影,又看看路明非,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小白沉静的熔金竖瞳中,也掠过一丝动容。芬格尔更是放下了摄像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眶有些发热。
路麟城站在门口阴影里,听着妻子的话语,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羞愧和痛苦。他手中的枪,终于“哐当”一声,彻底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厨房里的乔薇尼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客厅里的异样安静。她放下勺子,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掀开门帘:“麟城?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咸……”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当她的目光穿过门帘,看到客厅里站着的那个黑衣青年时,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手中的门帘还保持着掀起的姿势,脸上的疑惑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随即那双与路明非极为相似的、明亮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没有恐惧,没有疏离,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明……明非?”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太过逼真的幻影。
路明非看着母亲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惊喜和瞬间涌起的泪光,看着那件熟悉的碎花围裙,看着她鬓角多出的几丝白发,看着她眼中那份穿越了生死、无视了身份、只属于母亲的纯粹思念……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冰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动了。
没有任何言语,路明非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朝着厨房门口的母亲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肩膀微微耸动。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扑了过去。
在乔薇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前,路明非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他比母亲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却像一个迷途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和难以言喻的眷恋,张开双臂,从背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他的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而瘦削的肩窝里,嗅着那混合着油烟、洗涤剂和母亲特有体香的、令人心安的味道。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乔薇尼肩头的衣料。
“妈……”一声压抑到极致、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数委屈、思念、依恋的呼唤,终于从他颤抖的唇齿间艰难地溢出,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妈……我回来了……”
这声呼唤,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乔薇尼情感的闸门。
她手中的门帘滑落,身体在儿子强有力的拥抱中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彻底软化。巨大的惊喜和失而复得的激动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几乎要扭伤自己,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背后的拥抱,变成面对面地、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儿子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身躯。
“明非!我的孩子!真的是你!真的是我的明非!”乔薇尼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她仰起头,双手颤抖着捧住路明非满是泪痕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却充满了无尽的爱怜和力量。
“让妈妈看看!快让妈妈看看!”她的目光贪婪地在儿子脸上逡巡,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刻进灵魂深处,“瘦了!也结实了!黑了点……在外面吃苦了吧?受委屈了没有?”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母亲的心疼。她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路明非的脸颊、眉毛、头发,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
“妈……”路明非哽咽着,感受着母亲掌心的温度和粗糙,感受着那毫无保留的爱意冲刷着他心底最深的伤痕。他像个孩子般抽噎着,泪水更加汹涌,“对不起……对不起……妈……我……”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乔薇尼用力打断他,泪水涟涟的脸上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回来就好!能见到你就好!什么高天不高天,什么君不君王的,在妈这儿,你就是我的儿子!是路明非!妈妈想死你了!”她用力把路明非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像小时候哄他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哭吧,哭吧,在妈这儿哭不丢人……”
母子俩就这样紧紧相拥,在弥漫着炖菜香气的厨房门口,在简陋却温暖的客厅里,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忘情地哭泣着,宣泄着分离的苦痛与重逢的狂喜。泪水交织,打湿了彼此的衣襟,也洗刷着过往的尘埃。乔薇尼的怀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融化路明非“高天之君”冰冷外壳的暖炉,是他灵魂深处最渴望的避风港。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过了许久,乔薇尼才轻轻推开路明非,胡乱地用围裙擦掉脸上的泪痕,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灿烂的笑容,目光越过路明非的肩膀,看向门口:
“哎哟,瞧我!光顾着……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吧?快,快进来!地方小,别嫌弃!都冻坏了吧?阿姨熬了热汤,正好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恢复了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瞬间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悲伤和沉重。
她招呼着众人进屋,目光扫过楚子航、夏弥、老唐、小白和芬格尔,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探究或者畏惧,只有纯粹的长辈看到儿子朋友时的亲切和欢迎。她甚至笑着对角落里恨不得隐形的路麟城喊了一句:“老路!还杵着干嘛?去把柜子里那几个新杯子拿出来洗洗!再拿点我昨天烤的那些小饼干!”
路麟城如蒙大赦,又无比狼狈地应了一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向碗柜的方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狭窄的客厅因为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而显得更加局促,却也因此充满了难得的生气。乔薇尼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厨,一边麻利地关小炉火,不让罗宋汤扑出来,一边指挥路明非搬凳子,又让路麟城去拿饼干。她解下围裙,热情地拉着夏弥的手:“这闺女真俊!路上累坏了吧?快坐快坐!”又看向楚子航:“这小伙子,真精神!”目光落到老唐身上时,带着点好奇:“这位兄弟一看就是有本事的!”看到小白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温和:“这孩子,长得真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最后对着芬格尔扛着的摄像机笑了笑:“还带记者来啦?正好,待会儿给我们拍个全家福!”
她的热情和自然,像冬日暖阳,迅速融化了初时那点微妙的尴尬和不安。众人纷纷落座,拘谨的气氛渐渐消散。
“阿姨,初次见面,一点心意。”楚子航第一个开口,声音沉稳。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木盒,双手递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触手温润的丝绒披肩,颜色是沉稳的墨绿,边缘绣着繁复而低调的缠枝莲暗纹,既贵重又实用。
夏弥立刻跟上,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精致的、印着卡塞尔学院风景的马克杯,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糖果和巧克力,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北极熊玩偶。“阿姨!杯子泡茶泡咖啡都行!糖果甜甜嘴!小熊陪您解闷!”她笑容灿烂,熔金的竖瞳亮晶晶的。
老唐挠了挠头,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属保温壶,壶身上蚀刻着古朴的火焰纹路。“咳,乔阿姨,这壶……呃,保温效果特别好!灌上热水,放一天都烫嘴!绝对实用!”他特意强调“实用”,仿佛在掩饰什么。
小白也微微欠身,递上一个细长的锦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如玉的玉簪,簪头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玉兰花苞,温润内敛,散发着淡淡的灵气。“小小物件,聊表心意。”他的声音清冷,却带着真诚。
“还有我!还有我!”芬格尔连忙放下摄像机,从他那巨大的背包里翻出两个包装好的礼盒,一个稍大,一个稍小。“这个,是凯撒和诺诺的,他们人没来,心意到了!里面好像是……呃,一条手工羊毛围巾和一顶帽子?”他挠挠头,记不太清了。又拿起另一个盒子:“这个,是昂热校长托我带来的,说是一点家乡的茶叶,让您尝尝。”
乔薇尼惊喜地接过一件件礼物,嘴里不住地说着“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摩挲着温润的披肩,把玩着可爱的北极熊,试了试沉甸甸的保温壶,对着灯光欣赏那支玉簪的剔透,最后拿起那盒茶叶,眼中满是感动。
“好,好,都是好孩子!谢谢!谢谢你们!”她看向路明非,眼中充满了骄傲和欣慰,“明非有你们这样的朋友,真好!”
她珍而重之地把礼物一件件收好,然后立刻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老路!杯子洗好了没?赶紧倒茶!饼干拿来!明非,帮妈把汤盛出来!你们几个小伙子,都坐好了!今天尝尝阿姨的手艺!”
热气腾腾的罗宋汤盛在略显陈旧的汤碗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乔薇尼烤的黄油小饼干散发着甜香。路麟城沉默地给大家倒着热水,眼神躲闪,始终不敢与路明非对视。小小的客厅里,碗碟轻碰,茶水氤氲,芬格尔的镜头偶尔闪动,记录下这冰封绝地中不可思议的温馨一幕。
路明非坐在母亲身边,手里捧着一碗热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汤的暖意透过碗壁,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他看着母亲热情地招呼着他的朋友,看着她眼中毫无阴霾的笑意,看着她偶尔投来的、饱含着无尽慈爱的目光。
窗外的尼伯龙根,警报声不知何时早已停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死寂。但在这小小的、温暖的斗室里,炉火正旺,笑语晏晏。路明非低头,喝了一口母亲熬的汤。那熟悉的味道,混合着番茄的微酸、牛肉的醇厚、卷心菜的清甜,瞬间充满了口腔,温暖了四肢百骸。
这味道,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冰冷的距离,终于再次将他完整地拥抱。
他抬起头,迎上母亲望过来的目光。母子俩相视一笑,所有的言语都融化在了这暖汤的热气和无声的默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