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路,仿佛也沾染了主人的心情,变得格外顺畅。
官船“破浪号”扯满了风帆,在初秋的艳阳下,犁开万顷碧波,一路北上。
两岸的景色飞速倒退,金黄的稻田、忙碌的村镇、连绵的青山,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
船头,李明负手而立,青衫随风轻摆,身姿挺拔如松。
数月前的南下,是前途未卜,是荆棘密布。
而此刻的北归,携着试点成功的煌煌政绩,带着尚方剑饮血的余威,更有那“李阎王”的赫赫凶名与“青天大老爷”的万民称颂,心境自是截然不同。
“少爷!您看!前面就是通州码头了!”张铁柱的大嗓门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如同战鼓般在李明耳边炸响。
他一手叉腰,一手拄着他那根越发显得“功勋卓着”的枣木擀面杖,胸前的特勤铜牌被他擦得几乎能当镜子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俺都闻到京城肉包子的香味儿了!”
李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通州码头的轮廓已然在望,比数月前离京时似乎更加繁忙,但秩序井然。
码头上,似乎还聚集着比平日更多的人群,隐约可见彩旗招展。
“柱子,把仪容整理好。
”李明嘴角含笑,提醒道,“马上进京了,你这‘张大特勤’,可得拿出点威风来。”
“威风?”张铁柱立刻挺直腰板,努力板起脸,可惜那憨厚的五官实在不适合做严肃状,反而显得有几分滑稽,“少爷您瞧好吧!俺现在可是正经的朝廷特勤!比那啥…啥御前带刀侍卫也不差!”他用力拍了拍胸脯,铜牌发出“哐哐”的响声。
官船缓缓靠岸。
踏板刚放下,码头上的景象便让李明微微一怔。
只见码头上,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除了维持秩序的兵丁,更多的是自发前来的百姓!有穿着短打的力夫,有布衣荆钗的妇人,甚至还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和牵着孩子的妇人!他们手中没有鲜花彩带,有的只是朴实的脸庞和热切的眼神。
“来了!李大人回来了!”
“是李青天的船!”
“快看!那个拿擀面杖的大个子!是张壮士!不,是张大特勤!”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谢李大人整顿漕运!”
“谢李大人给咱们活路!”
“青天大老爷一路平安!”
声浪如同滚雷,排山倒海般涌来!无数道感激的目光聚焦在李明身上,更有许多漕工模样的人,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眼眶泛红。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船工,甚至颤巍巍地想要跪下磕头。
这阵势,饶是李明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心潮澎湃,眼眶微热。
他站在船头,郑重地向着岸上的人群拱手还礼。
张铁柱哪见过这阵仗?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最后索性把擀面杖往甲板上一顿,挺着胸膛,扯开他那破锣嗓子,对着岸上吼道:
“乡亲们!父老们!都…都别客气!俺们少爷…啊不!李大人说了!这都是他该做的!以后…以后日子会更好!大家伙儿…好好干活!按时领钱!谁…谁要是再敢欺负你们,就…就报俺张铁柱的名号!俺…俺的‘神兵’饶不了他!”他一边吼,一边用力挥舞着擀面杖,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
岸上的人群被他这憨直又豪气的宣言逗得哄堂大笑,气氛更加热烈。
有人高声应和:“张大特勤威武!”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好不容易穿过热情的人群,登上早已等候在码头的钦差仪仗马车。
车轮滚动,驶向那巍峨的帝都城门。
京城,早已张灯结彩。
得知新政功臣、六首状元、巡漕御史李明今日凯旋,无数百姓涌上街头,争相一睹这位传奇“李阎王”的风采。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快看!那就是李大人!好年轻!好气派!”
“旁边那个抱着棍子的大个子,就是传说中一棍子砸塌义丰仓大门的‘擀面杖护卫’张大特勤吧?”
“就是他!听说在淮安,贪官污吏听见他的名字,腿肚子都转筋!”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他抱着根擀面杖进京,这…这兵器也太别致了吧?”
“你懂什么!那叫‘神兵’!专打贪官污吏的狗头!”
马车内,李明闭目养神,对窗外的喧嚣充耳不闻。
他知道,这表面的荣光背后,是无数双或嫉妒、或怨恨、或审视的眼睛。
张铁柱则兴奋得像个孩子,不时撩开车帘一角,对着外面挥手,引得人群一阵欢呼,他更是得意非凡,对着李明显摆:“少爷您看!俺老张在京城也有名号了!‘擀面杖护卫’!嘿,还挺威风!”
车队行至朱雀大街,气氛陡然一变。
前方,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两列盔甲鲜明、手持金瓜钺斧的御林军肃立两旁,旌旗招展。
太子朱常洛一身杏黄储君常服,亲自率领着东宫属官,以及…身着崭新绯袍、胸前绣着锦鸡补子的内阁辅臣李承宗,正含笑立于大道中央!
这是极高的礼遇!储君亲迎,阁老出迎!
马车缓缓停下。
李明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稳步下车。
张铁柱也赶紧抱着他的“神兵”跳下来,努力挺直腰板,站在李明侧后方半步,努力做出“威严肃穆”状。
“臣李明,参见太子殿下!”李明趋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沉稳。
“臣张铁柱,参…参见太子殿下!”张铁柱有样学样,也跟着吼了一嗓子,声音洪亮得如同打雷,还下意识地想把擀面杖像旗杆一样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太子朱常洛看着这对主仆,眼中满是笑意和激赏。
他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李明:“明之!快快请起!一路辛苦!你此番南下,荡涤漕弊,立下不世之功!孤心甚慰!父皇更是龙颜大悦!”他目光扫过李明身后的张铁柱,笑道:“这位便是威震淮安的‘张大特勤’吧?果然虎贲之姿!忠心可嘉!”
张铁柱被太子当面夸奖,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只会嘿嘿傻笑,抱着擀面杖连连点头:“谢…谢太子!俺…俺就是力气大点…听少爷的话…”
李承宗也走上前来,看着数月不见、气质越发沉稳干练的儿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自豪与欣慰,他用力拍了拍李明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臣幸不辱命!”李明再次躬身,向父亲和太子致意。
太子朗声笑道:“父皇已在宫中设下庆功宴!专为明之接风洗尘!走!随孤入宫!今夜,当为明之贺!为漕运新政贺!”
旌旗开道,鼓乐喧天。
在无数道或艳羡、或崇敬、或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下,李明与太子并肩而行,李承宗紧随其后。
张铁柱抱着他那根油亮的擀面杖,昂首挺胸,如同得胜还朝的将军,接受着街道两旁百姓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李大人威武!”
“六首状元!国之栋梁!”
“张大特勤!好样的!”
荣光铺满了朱雀大街,直通向那金碧辉煌的宫阙。
凯旋的号角已然吹响,京城的盛宴即将开场。
然而,就在李明踏入宫门的那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一座酒楼雅间的窗后,一道冰冷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地钉在他的背影上。
那目光的主人,身影隐在阴影中,只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缓缓转动着一枚羊脂白玉雕琢的…马形挂坠。
玉马温润,暗香浮动。
庆功宴的灯火再辉煌,似乎也驱不散那来自江南烟雨深处的、带着脂粉甜香的…刺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