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里加急的快马,蹄声如雷,昼夜不息,踏碎了沿途的晨露与暮霭。
那密封在油布筒内、盖着巡漕御史鲜红大印和“八百里加急”火漆的奏章,如同一支无形的利箭,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带着运河畔初生的希望与铁血的气息,直射帝国的心脏——紫禁城。
金銮殿上,九龙金漆宝座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早朝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又隐隐透着不同派系间的暗流涌动。
三皇子朱翊钧面无表情地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太子朱常洛站在御阶下首,气度沉稳,目光偶尔扫过殿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启奏陛下!”通政司使手捧一份密封奏章,声音洪亮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巡漕御史李明,自淮安扬州试点河段,呈八百里加急奏章!”
“八百里加急”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百官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份奏章上,有好奇,有期待,更多的则是…惊疑不定。
这才几个月?那乳臭未干的状元郎,拿着尚方宝剑南下,是捅破了天,还是…灰头土脸地求援来了?
皇帝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苍老却不失锐利的目光落在奏章上:“呈上来。”
御前太监小跑着接过奏章,恭敬地奉至御案。
皇帝亲手拆开火漆,展开那厚厚的一摞奏章,凝神细阅。
大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皇帝脸上的表情。
起初,皇帝的神色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渐渐地,那平静被一丝惊异取代,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
再然后,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如同初春的阳光,融化了他眉宇间的威严冰霜。
当看到最后那总结性的、对比鲜明的数据时,皇帝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一丝细微的变化,被时刻关注着御座的太子敏锐地捕捉到了。
太子心头一热,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好!好一个李明!”皇帝终于放下奏章,苍劲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勇于任事,才干卓着!不负朕望!不负这六首状元之名!”
他目光扫过殿下群臣,尤其是看向太子时,那赞赏之意更浓:“太子,你荐人有方!看看!都看看!”他示意太监将奏章递给太子,“漕粮抵京率九成五!事故延误锐减七成!力工钱粮拖欠为零!商船参与,成本降而效率升!贪腐肃清,士绅称颂!好!好一个漕运新章!好一个试点成效!”
太子强压着心头的激动,接过奏章,飞快地浏览着。
那详实的数据,清晰的对比,力透纸背的陈词,让他仿佛看到了李明在淮安运筹帷幄、破局立新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父皇圣明!李明此子,心怀社稷,锐意革新,更难得的是手腕果决,不畏艰难!此奏章字字珠玑,皆是运河两岸官民血汗铸就之实绩!足证漕运革新,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儿臣恳请父皇,将此捷报与试点成效,明发邸报,通告全国,一则彰李明之功,二则为新政下一步推广造势,三则…以安天下漕工船户之心!”
太子此言一出,支持新政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李御史真乃国之干才!”
“漕运积弊,非雷霆手段不能破!李御史之功,当载入史册!”
“试点成效卓着,新政推广,正当其时!”
然而,另一边的气氛却如同寒冬腊月。
三皇子朱翊钧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后的几个心腹重臣,更是面如土色,额头冷汗涔涔。
他们万万没想到,李明不仅没在淮安那龙潭虎穴里栽跟头,反而真把天捅破了!还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窟窿…不,是捅出了一片朗朗青天!这奏章上的数据,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之前唱衰新政、攻讦李明的脸上!
一个三皇子派系的御史硬着头皮出列,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陛下!李御史之功,固值嘉许。
然则,此仅为局部试点,淮安扬州一地之经验,未必适用全国。
且其手段酷烈,有‘李阎王’之号,恐伤朝廷仁德之名,激化地方矛盾…”
“够了!”皇帝眉头一皱,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试点成效,白纸黑字,铁证如山!难道要等漕运彻底糜烂,京仓颗粒无收,才叫不伤仁德?才叫不激矛盾?李明手段或有刚猛之处,然乱世重典,沉疴需猛药!其所行之事,皆在法度之内,为国为民,何错之有?”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那御史,“你若有异议,不妨也去地方,做个‘阎王’,给朕看看你的仁德手段,能否清得了这积弊?!”
那御史被皇帝的目光和话语刺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臣…臣失言!臣惶恐!”再不敢多说半句。
三皇子朱翊钧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看着御座上意气风发的太子,看着殿下那些为新政欢呼的官员,再想想自己那些在淮安折戟沉沙、甚至身首异处的心腹爪牙,一股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在胸中翻涌。
但他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对着太子拱了拱手:“皇兄慧眼识珠,得此良才,实乃朝廷之福。李御史之功,臣弟…亦深感钦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那跪地的御史,直接下旨:“拟旨!巡漕御史李明,勇于任事,才干卓着,督办漕运新政试点成效斐然,功在社稷!着吏部从优议叙!其奏报之试点成效,明发邸报,通告全国各漕运衙门及地方督抚,详加研习,为后续推广新政预作准备!另,赐李明御酒十坛,锦缎百匹,以示嘉奖!令其妥善收尾,即日回京述职!”
“吾皇圣明!”山呼海啸般的颂扬声响彻金銮殿。
太子接过太监递来的拟好圣旨,目光扫过那“即日回京述职”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李明此番凯旋,带回来的不仅是耀眼的政绩,更是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京城这潭深水,暗流只会比淮安更加汹涌!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安码头。
一艘悬挂着钦差旗帜的官船正缓缓驶离。
岸上,黑压压的人群自发聚集,有衣衫褴褛的漕工,有朴实的船户,也有不少闻讯而来的商贾百姓。
他们望着船头那青衫磊落的身影,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谢青天大老爷!”
“谢李大人!”
“李大人一路平安!”
声浪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饱含着最质朴的感激。
张铁柱站在李明身侧,胸前那枚“漕运稽核司特勤”的铜牌擦得锃亮,他挺着胸膛,挥舞着那根油亮的擀面杖,对着岸上的人群瓮声大喊:“都回吧!回吧!俺们少爷…啊不!李大人说了!好日子在后头呢!以后谁敢再克扣工钱,就报俺张大特勤的名字!俺…俺从京城回来还收拾他!”
岸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李明看着这感人又带着点滑稽的一幕,看着运河两岸焕然一新的气象,嘴角含笑,心中却如同这运河之水,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涌动。
京城,等着他的,又会是怎样的荣光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