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一屁股坐回板凳上,不吭声了。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摇篮里陆安匀匀实实的呼吸声。
人海战术是救急,可过日子不能总靠救急。
陆亦川蹲在门口,把一根没点火的烟卷在嘴里嘬得变了形。
“正阳,你托人问问,买套新机器,要多少钱?”江晚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
周正阳从布包里掏出他那个磨得发亮的笔记本,手指哆嗦着翻到最后几页。
“我…我早托同学问了。国营大厂那种全自动的,咱想都别想。就…就省一半人力的半自动的,一套下来,最少也得…”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在陆亦川面前晃了晃。
“五百?”陆亦川问。
周正阳艰难地摇摇头,喉咙发干。
“……五千。”
陆亦川嘴里那根烟卷,“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五千块!
厂里账上能动的钱,五百都凑不出来。
为了赶那批货,光预付的工钱奖金就掏空了家底。
屋里又是一阵要命的安静。
“去银行贷款。”江晚的声音再次传来。
“贷…贷款?”
陆亦川和周正阳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
银行,那是公家的地盘,是国家单位才敢进的门。
他们这个连正式牌子都没有的村办小厂,哪有那个胆子。
“试试呗。”江晚轻轻拍了拍怀里哼唧的陆安。
“咱有订单,有销路,几十号人指着厂子吃饭。咱是借钱下金蛋,不是借钱打水漂。这道理,银行的人能不懂?”
她顿了顿,“这事,亦川,得你去。你是厂长。”
陆亦川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一股子热气从胸口往上冲。
“行!我去!”
事情还没个头绪,门外就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省城百货大楼王经理手下的采购员,小孙。
他不是来催货的,说是王经理让他来看看厂里赶工的情况。
小孙在热火朝天的车间转了一大圈,在那条烟熏火燎的土灶生产线前站了半天,才被陆亦川请进屋里喝水。
听完他们想贷款买机器的想法,小孙先是一愣,跟着一拍大腿。
“哎哟,陆厂长,江同志,你们可算是想到点子上了!”
他灌了一大口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们王经理念叨好几回了,说你们这核桃酥是真好,就是产量太要命。你们要是真去贷款,王经理说了,他能托银行的熟人递句话。我们百货大楼再给你们开个销货证明,证明你们的货不愁卖!有这个,在银行那边说话腰杆子就硬!”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枕头。
去省城那天,天蒙蒙亮。
陆亦川把他那身体面衣裳翻出来穿上,周正阳把眼镜片擦得能照出人影。
临出门,江晚把一个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塞进陆亦川怀里,是她熬了两夜写出来的。
“别慌,也别吹牛,实话实说,把咱的难处和想头都说明白了。”
“嗯。”陆亦川闷声应着,把布包揣得死死的。
省城的银行,柜台比人还高。
穿着制服的办事员个个不抬头,空气里都是墨水和算盘珠子的味儿。
王经理的条子确实管用,一个干事没让他们排队,直接把人领进了信贷科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姓陈,四十来岁,戴副眼镜,一句话不说就先审视了他们半天。
他先是扫了眼王经理的条-子,又扫了扫面前这两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乡下人,推了推眼镜。
“说吧,什么事。”
陆亦川手心全是汗,他把怀里那个布包掏出来,一层层解开。
“陈主任,我们是柳树湾食品厂的,想…想申请一笔贷款,买新机器,扩大生产。”
陈主任接过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用指尖捏着,潦草地翻了翻。
上面是厂子现状、成本利润,还有对市场的分析,都是江晚写的,周正阳算的。
字迹清秀,条理分明。
陈主任把那几张纸往桌上一扔。
“胡闹。”
两个字砸过来,不轻不重。
“一个村办作坊,招了一堆临时工,账算得倒是花里胡哨。张嘴就要五千块,你们拿什么还?拿这几间破平房,还是那几口黑锅?”
陆亦川的脖子根瞬间就红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周正阳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一个劲儿地扶眼镜。
“陈主任。”
陆亦川突然开了口,往前站了一步,正好把周正阳挡在身后。
“我们是没厂房,没铁饭碗。可我们有手艺,有力气,有省城百货大楼抢着要的货!”
他声音不大,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您说的对,银行不是善堂,我们也不是来要饭的,是来谈生意的。”
他指着桌上那份被扔开的计划书,“您借五千块,我们一年之内,本金利息,一分不少还回来。拿整个柳树湾食品厂,拿全厂几十号人的饭碗做抵押!”
陈主任被他堵得一顿,重新打量起这个土里土气的年轻人。
这人身上,没半点哀求,全是股不服输的犟劲。
“口气不小。”陈主任哼了一声,伸手把那份计划书又拿了回来。
这一回,他看得慢了。
那个销售数字,百货大楼的证明,还有对市场前景的预测……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陆亦川和周正阳连呼吸都忘了。
过了好半天,陈主任才放下纸,两手交叉搁在桌上。
“回去等消息。”
从银行出来,太阳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回去的班车上,谁都没说话。
接下来的两天,厂里机器响得震天,陆亦川却魂不守舍,做什么都落不到实处。
第三天傍晚,刘主任的自行车跟飞似的冲进了陆家院子,车铃按得跟催命一样。
车还没停稳,人就蹦了下来,满面红光。
“亦川!江晚!大喜事!”
他一头冲进屋,上气不接下气。
“省城银行!那个陈主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贷款……批了!”
“批了!”
陆亦川脑子里“嗡”的一声,人都是懵的。
他一把抓住周正阳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你听见没?刘主任说啥?”
周正阳那双熬红了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里屋,传来一声长长的、像是憋了很久的吐气声。
刘主任还在院子里嚷嚷:“批了!五千块!一分没少!”
陆亦川傻站着,半天才憋出一句。
“真的……批了?”
屋里,江晚靠在床头,听着院子里的欢呼,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深深的笑容。
钱有了,新的机器马上就能运回来。
可她心里明白,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