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打了鸡血似的亢奋劲儿,在柳树湾食品厂里只烧了三天,就见了颓势。
厂子彻底成了不夜城。
两班倒,人歇机器不歇,轰鸣声昼夜不息,村口的狗都听麻木了,懒得再叫。
工钱奖金翻倍的诱惑下,谁不是卯足了劲儿,手脚快得恨不得生出残影。
可人毕竟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
这天夜里,陆大柱巡查到炒制车间,一股子焦糊味儿钻进鼻子里,他眼皮猛地一跳。
负责看火的一个年轻后生,竟靠着墙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手里还虚抓着火钳。
锅里那一大盘核桃仁,边角已经发黑。
“你小子不要命了!”
陆大柱一个箭步冲过去,劈手夺过火钳,把那后生给搡醒了。
后生一个激灵,魂都快吓飞了,瞧见那锅料,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叔……我……我实在顶不住了……”
陆大柱一肚子火,可瞅着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和煞白的脸,半个骂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黑着脸,把那锅废料铲出来,那铁铲的分量,戳得他心口窝子直发闷。
这事儿,瞒不住。
周正阳把最新的报表递进来,陆亦川接了,先搁到江晚床头。
“产量是上去了。”
周正阳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全是疲惫。
“但是,废品率也上去了,昨天废了三锅料,都是看火的打盹给烧糊的。”
陆亦川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江晚正借着灯光给陆安换尿布,听完,手上的动作没停,心里却已经转了好几个圈。
她把陆安重新包好,轻轻放回摇篮。
“把人叫来吧。”
“又开会?”
“嗯,核心的人都叫来。”
很快,陆亦川、陆大柱、周正阳、陆昭都聚到了屋里。
“再招人。”江晚吐出三个字。
话是这么说,可人从哪儿来?
正发愁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招人的事,要不,我试试?”
众人回头,周霞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鲫鱼汤站在那儿,神情有些局促,又带着点跃跃欲试。
她把汤放到桌上,推到江晚跟前。
“我……我在村里待了一辈子,哪家哪户啥情况,我心里有数。谁家媳妇手脚麻利,谁家姑娘踏实肯干,我去找她们唠唠,保管一说一个准。她们也能给家里添份进项,咱们厂里也添了人手,两头都好。”
江晚看了她一眼,端起那碗汤,轻轻喝了一口。
“那就辛苦妈了。”
周霞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连忙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
“嫂子,招人简单,可新人来了都是生手,得有人教啊!咱们现在谁抽得开身?”周正阳推了推眼镜,一脸为难。
“是啊,”陆大柱闷声闷气地接话,“一个师傅带一个徒弟,等教会了,黄花菜都凉了。再说,新人手慢,还浪费料。”
这才是要命的地方。
“所以,不能用老法子教。”
江晚的手指在被面上轻轻敲了敲。
“咱们得把活儿拆开来,揉碎了教。”
她看向周正阳。
“正阳,你把咱们做核桃酥的每一步,从挑拣核桃,到熬糖,再到切块、包装,全部分成最细的小步骤,写下来。每一步的标准是什么,要注意什么,都写清楚。”
她又转向陆大柱。
“大柱叔,你经验足,你来把关。正阳写的对不对,你来看。然后,咱们搞个集中培训。新人来了,不直接上生产线,先学规矩,学步骤。”
“这……跟上课似的?”陆大柱有点发懵。
“对,就是上课。”
江晚点头。
“得找个有文化、口齿清楚的人当这个‘先生’。先把最基础的教给他们,让他们脑子里有根弦。等考核过了,再分到各个环节,让老师傅们‘师带徒’,手把手地教具体操作。这样,至少能省下一半的功夫。”
这个法子新鲜,周正阳和陆大柱对视一眼,都在心里咂摸开了。
“这法子好是好,可谁来当这个‘先生’?”陆亦川问出了关键。
屋里沉默了。
一直站在门口默不作声的陆昭忽然开了口。
“我来吧。”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陆昭是高中生,在柳树湾是顶尖的文化人。他这几天一直在厂里帮忙打杂,搬东西,记个数,把所有流程都看在了眼里。
“我把正阳哥写的步骤背下来,再用大白话讲给新来的人听。他们有啥不明白的,我再掰开了揉碎了讲。我虽然不会干活,但讲道理,应该还行。”
他话说得实在,人却有些紧张。
“好!这事就交给你了!”
第二天,柳树湾彻底炸了锅。
周霞果然没吹牛,她揣着手在村里转了一圈,半天功夫,就领回来二十多个妇人姑娘,还有从隔壁村闻讯赶来的小伙子。
乌泱泱的,把陆家院子站得满满当当。
第一批三十个新员工,就这么齐了。
厂里腾出一间大仓库当“教室”,陆昭站在一块小黑板前,还真有几分先生的派头。
“第一步,挑拣。咱们‘金凤凰’的脸面,就从这第一步开始。坏的、小的、发黑的,一律不要……”
新来的人挤在一起,听得格外认真。
陆昭还真是一块好料。
他把周正阳写下来的流程,用更土、更直接的话,一遍遍地给新来的工人们讲解,还亲自做示范。
谁没听懂,他就走到跟前,手把手地教,一点不嫌烦。
培训紧张地进行了两天。
第三天,这批新人就被分配到了生产线上。
起初确实是一片兵荒马乱,包装台的妇人把油纸包得歪七扭八,切糖的学徒不是切大了就是切小了。
老师傅们跟在后头,一边收拾烂摊子,一边扯着嗓子骂。
车间里,吵闹声、机器声、呵斥声混成一锅粥。
但没人撂挑子。
脑子里有陆昭讲的那些步骤撑着底,心里就不慌。
又过了三天,效果出来了。
新人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提了上来,废品率也直线下降。
周正阳拿着新出炉的产量报表,几乎是撞进陆家屋里的,声音都变了调。
“嫂子!亦川哥!成了!昨天的产量,突破两百斤了!照这个速度,五千斤,咱们有指望了!”
厂里注入了新鲜血液,那股子被疲惫压下去的劲头,又重新蹿了起来。
江晚听着,心里也松快了些,但那根弦,还没敢彻底松下来。
二十天要五千斤,一天就得两百五十斤。
现在,他们才刚刚摸到及格线。
江晚拿过那张报表,手指顺着数字一路往下,最后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机器损耗率,比上周高了快一倍。”
她声音不大,却让屋里的喜悦瞬间凉了半截。
“人可以两班倒,机器连轴转,迟早要出问题。”
江晚抬头,看着陆亦川。
“等忙完这阵,咱们得想办法,添置新家伙了。光靠这几台老机器,咱们走不远。”
“那种机器,得多少钱?”陆亦川声音艰涩。
周正阳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托省城的朋友打听过,最便宜的一套下来,也得上万块。”
上万块。
陆亦川的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
“上……上万?咱们厂里现在账上拢共才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