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的算盘拨得飞快,珠子撞击木框,噼啪作响。最终,他停下手,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有点发白。
“嫂子,王干事那三成定金,看着是笔巨款,可真要按你说的,把厂房扩建成那个规模,再算上预定山楂的钱……这笔钱投进去,连个水花都见不着。”
他把账本推到江晚面前,上头一串串的零看得人眼晕。
陆大柱凑过去,伸出粗黑的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个、十、百……千……万?”他数了一遍,不信邪,又从头数了一遍,最后烦躁地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裤子上的灰都震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这得卖多少山楂干才能填上?这窟窿也太大了!”他那股子刚被点起来的火苗,又蔫了下去,“那咋整?总不能找王干事再要钱吧?还没给人家交货,就先狮子大开口,这买卖非黄了不可。”
周正阳推了推眼镜,补充道:“关键是时间,钢筋水泥要现钱,从外村收山楂也得先给订金,人家才肯留。王干事的定金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到,咱们等不了。”
办公室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外头工地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传进来,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江晚的声音很平稳,她伸出手,把账本合上,指尖在粗糙的封皮上停了停,“地基照打,机器照看,山楂照收。咱们不能因为脚底下有块石头,就停下不走了。活儿干起来了,钱才能跟着来。”
接下来的日子,柳树湾像是被上紧了发条,整个村子都跟着飞速转动起来。
新厂房的地基坑挖得又深又宽,男人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把从后山采来的大青石一块块砸进坑底。
周霞这段时间也确实变了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缩在墙角、眼神躲闪的女人。她把头发利落地挽起来,脸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哪里活计重,哪里就有她的身影。
工地上缺水了,她就组织村里的妇女烧好大麦茶,一桶桶地送到地头,给每个汉子都倒上一大碗,嘴里还不停地招呼着:“叔、哥,慢点喝,刚晾好的,不烫嘴!”
有些老人家思想保守,对这么大动干戈地扩建厂房有疑虑,嘀咕着怕是瞎折腾。周霞就主动上门去,也不空手,端着碗自己家炖的菜,坐在人家门槛上,掰着手指头给人家算账。
“婶子,你看,咱们这厂子多养活一个人,村里就少一个闲汉。等厂子盖好了,不止是山楂,以后杏子、梨子,但凡是咱们山上长的,都能换成钱。这可是给子孙后代留饭碗的好事啊!”
她说话温温柔柔,条理却清晰,还真让她说动了好几户人家,把自家半大小子也撵到工地上来帮忙。
村里人都说,周霞这是真想通了,变好了。就连陆大柱都跟江晚念叨过两回:“我看周霞这回是真心悔改了,干活是把好手,人也机灵,里里外外一把抓,都能顶半个管事的了。前儿个栓子他爹和二牛为个撬杠吵起来,还是她过去几句话就给说和了,有本事。”
江晚只是听着,没接话。
她肚子里的孩子快四个月了,孕吐的劲儿过去,人却更容易乏。
这天下午,她没去工地,在家里的院子树荫下,拿了个小马扎坐着,缝手里那件没做完的小衣裳。
院门没关,几个刚从地里回来的妇女,端着盆,说说笑笑地从门口走过,准备去溪边洗衣裳。周霞就在其中。
“还是晚晚有福气,肚里揣着宝,啥活都不用干,就在家享福。”一个妇人探头往院里看了一眼,话里带着点酸味儿。
另一个接茬:“那可不,人家是老板娘嘛。咱们就是出死力气的命。”
“话不能这么说。”周霞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江晚的耳朵里,“晚晚那是脑子好,有大本事。咱们这厂子,可都是她一手张罗起来的。咱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得感谢她和亦川。”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话语里的热乎气却更足了。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么没日没夜地跟着干,也算是元老了。这厂子越办越大,往后挣了钱,那都是金山银山,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咱们这些跟着受累的,也分点啥……”
后头的话,被风吹散了,听不真切。
一个妇人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分啥?过年多分二斤猪肉?”
“瞧你那点出息!”周霞嗔怪了一句,几个妇人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走远了。
江晚手里的针,却停住了。
她低着头,看着那块柔软的细棉布,上头已经用细密的针脚勾勒出了一只小小的袖口。
周霞的话,一字一句,都带着倒钩,扎在人心里最敏感的地方。她不是在抱怨,更像是在播种。
把“分点什么”的念头,种进每一个跟着埋头苦干的村民心里。
这个“什么”,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多分点工钱奖金。可往大了说呢?江晚想起了周正阳提过的,那个从城里书上看来的词——股份。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院门口那条通往溪边的小路,眼神沉静下来。
周霞这把刀,藏得可真深。
她没有直接来找自己闹,而是选择了一种更聪明,也更危险的方式,在村民里头煽风点火,营造舆论。
等到所有人都觉得“理应如此”的时候,她再站出来,就不是她一个人的诉求,而是代表了整个柳树湾的“民意”。
到那时,自己给还是不给?
给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厂子的根基就乱了。不给,她江晚就成了忘恩负义、独吞好处的恶人。
江晚把手里的针线笸箩轻轻放在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护住了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看来,光是盖厂房,还远远不够。
得先把人心里的规矩,给立死了。
她站起身,走进屋里,从箱底翻出一个崭新的硬皮本子,又找出支钢笔,吸满了墨水。她坐在桌前,翻开本子第一页,在顶头正中,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工厂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