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松开手,任由那堆烂泥般的竹盒残骸,“扑通”一声掉回水桶里。
他回过身,那张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可这种无声的宣判,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人窒息。
在他眼里,柳树湾的本事,到此为止了。
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废品竹盒,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天真和徒劳。
江晚没有躲避他的视线,她只是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作坊院子。
陆亦川立刻跟了上去。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和潮湿竹子混合的、失败的味道。
江晚沿着村里的小路一直走,走到了村子边缘的废品收购站。
这里是村里所有破烂的终点。
生锈的铁犁头、豁了口的瓦罐、还有一堆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废旧橡胶轮胎和破了洞的黑色雨鞋。
它们被随意地扔在角落里,散发着一股尘土和老旧橡胶的混合气味。
江晚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一只被丢弃的军绿色胶鞋上。
鞋底已经磨穿,鞋面也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但那残存的部分,依旧保持着橡胶特有的、顽固的形态。
它被踩过,被扔掉,被日晒雨淋,却依然倔强地防水,顽固地保持着弹性。
一个疯狂的念头,就这么从这堆废品里钻了出来!
江晚猛地转身,朝作坊跑去,速度快得让跟在后面的陆亦川都愣了一下。
她一阵风似的冲回那个低气压的院子,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周正阳!陆大柱!”
她的声音,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里,瞬间打破了死寂。
“我们用橡胶!”
周正阳正在收拾那些失败的桐油涂料,闻言抬起头,满脸都是困惑。
“橡胶?江晚同志,我们没有设备,那东西的生产工艺……”
“用废品!”江晚直接打断他,“村口废品站的那些旧轮胎!破雨鞋!我们不要生产,我们要再利用!”
陆大柱也凑了过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晚丫头,你没糊涂吧?那烂胶皮臭烘烘的,拿来装吃的?那不是投毒吗?”
“不直接接触!”江晚走到那堆失败的竹盒前,捡起一个,“竹盒是骨!橡胶是肉!在外面裹上一层!橡胶防水,有弹性,能扛得住摔打挤压,竹子在里面撑着,不会变形!这不就是我们要的铁皮罐头吗!”
这个想法太野了,野得像是在说胡话。
用人人嫌弃的破烂,去给部队做食品包装?
周正阳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但第二个念头,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闪过“橡胶热解”、“二次塑形”这些词。
他扶了扶眼镜,呼吸急促起来:“理论上……如果能控制好温度,在不让橡胶完全降解的情况下使其软化,再利用模具压制成型……是可行的!而且,废旧橡胶的成本……几乎为零!”
雷鸣本来已经准备转身离开,听到这里的动静,他停下了脚步,没有走,也没有插话,只是远远地看着。
“可谁会弄这玩意儿?”陆大柱还是犯难。
“村东头的王老蔫!”旁边一个剖竹篾的婶子突然插嘴,“他解放前就在城里的橡胶厂干过,专门侍弄那些大机器的,后来厂子没了才回村的!”
陆大柱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村东头跑。
半小时后,一个瘦小干瘪、满手都是老茧和黑油泥的小老头,被陆大柱半请半拽地弄到了作坊。
王老蔫看着院子里的阵仗,特别是那个穿着军装的雷鸣,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可当周正阳把一堆化学名词和工艺猜想摊在他面前时,老头浑浊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光。
“不用那么麻烦……”他搓着手,有些拘谨地开口,“用个大铁锅,底下架稳了,隔水加热,不能用明火,火大了胶就烧死了,没了韧性。等它化成胶泥,再趁热和进竹编的盒子里,用压杠子那么一压……”
一个民间的土法,一个科学的猜想,又一次撞在了一起。
整个柳树湾,仿佛成了一个大型的实验工场。
一口巨大的铁锅被架了起来,底下用文火慢慢地烘烤。
废旧的轮胎和胶鞋被清洗干净,剪成小块扔进去。
一股刺鼻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但这一次,没人抱怨,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紧张。
周正阳戴着厚厚的手套,拿着根铁棍,在王老蔫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慢慢软化的胶块。
陆大柱则带着人,用最结实的木头和石头,硬生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压力装置。
当第一勺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橡胶泥被舀出来,浇在竹编盒子的模具里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压!”
陆大柱一声大吼,几个壮汉合力推动杠杆。
“吱嘎——”
简陋的装置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热气和焦糊味散开。
等模具冷却打开,一个黑不溜秋、疙疙瘩瘩的方盒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看上去有些粗糙,甚至丑陋。
但拿在手里,却有一种惊人的坚固和韧性。
最后的测试,就在作坊院子里。
雷鸣和王副部长站在一边。
第一个盒子,从三米高的屋顶上被扔了下来。
它在地上弹了两下,完好无损。
第二个盒子,被扔进了装满水的大桶里,用石头压在底下。
一个小时过去,捞出来,打开,里面的粉末干爽如初。
雷鸣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他走到院子门口,对着停在那里的军用吉普车司机招了下手。
“开过来。”
吉普车缓缓开到院子中央。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雷鸣把一个全新的、装满了果干的“竹芯橡胶盒”放在了车轮前。
“压过去。”他命令道。
司机吓了一跳,透过车窗看着雷鸣,满脸的犹豫。
“执行命令。”雷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王副部长紧张得手心冒汗,想劝又不敢。
柳树湾的村民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吉普车的轮胎,缓缓地、沉重地,从那个黑色的方盒子上碾了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会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然而没有。
只有轮胎压过一个有韧性的物体时,那种沉闷的、被包裹住的声音。
车开过去后,那个盒子被压得扁了一些,深深地嵌进了泥地里,但它没有散架。
陆亦川走上前,把它从泥里抠了出来。
他擦掉上面的泥土,递给江晚。
盒子上有清晰的轮胎印,但外壳没有破裂。
江晚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力掰开盒盖。
盖子和盒子之间,因为橡胶的弹性,形成了一种紧密的、带着吸附感的密封。
随着“啵”的一声轻响,盖子被打开。
里面的山楂果干,片片分明,色泽鲜亮,完好无损。
雷鸣大步走上前,他没有看果干,而是从江晚手里接过了那个空盒子。
他用两只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拧,去掰。
那个丑陋的黑盒子,在他的手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变形,弯曲,却始终没有断裂。
许久,他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手里这个用废品创造出来的奇迹,又抬起头,看向江晚。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混合着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是一种纯粹的、对能力的认可。
他没说一个夸奖的字,而是直接宣布了结果。
“江同志。”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我代表军区后勤部宣布,柳树湾食品作坊,正式成为‘军民共建后勤保障示范点’。”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所有新型单兵食品的订单,你们拥有第一优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