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力,那边也是汉长城的墙墩子么?”
金庆城西边,贺兰山与大漠夹着的顺州城外,冯啸骑在马上,指着北方岚霭里的黑影,问身边的年轻人。
这唤作“曹力”的男子,乃大羌精锐“铁鹞子”的现役军卒。
他恭敬地回答:“是的阁长,这一段长城,在汉代与居延塞相连,那时候,是防匈奴的。”
居延塞……
冯啸记得,自己十二三岁时,街头巷尾流传,公主刘宸为骁骑将军林黎被迫降敌之事,在朝堂上与女帝刘昭据理力争,便是举出前汉时的一出悲剧。
飞将军李广之孙,骑都尉李陵,领兵出击匈奴,却被其他汉将在背后捅刀子。他率步兵血战匈奴骑兵,退至居延塞。
塞内的汉将,于长城上,施施然观战,不出援兵。
最终,李陵所部在自己人的眼皮底下,箭矢耗尽,被匈奴人包围。
为了让部下们有条活路,李陵下马受缚,成了长安刀笔吏口中的“可耻降将”。
没多久,李陵在长安城的家小,就被汉武帝下旨杀害。
“冯阁长,小的要去诈的林将军,真的与几百年前那位李将军,一样是蒙冤的吗?”
年轻却性子沉稳的曹力,跟着冯啸走了几日,才敢主动问些昔年缘由。
冯啸的目光,从长城的断瓦残垣,转到二人前方的贺兰山。
“阿力,当年,我认为林将军就是李陵。因为那时候,我仰望他,和仰望贺兰山差不多。但如今,我已不关心,你问我的答案了。我只知道,他仍在当打之年,投靠乌蒙人后,一定是我们的威胁,得尽快除掉。”
曹力点点头。
冯啸补了一句:“其实就像老羌王他,对你们甘州施以苛政,到底是不是情有可原,咱们也不必去纠缠了。咱们只需知道,他若再坐回王位,咱们就得死。”
这一句,令曹力眼中,泛上狠戾之色。
曹力是打小跟着嵬名烁亲信梁翠儿的,乃铁鹞子军中好手,同时也是甘州人。
这几年,老羌王嵬名孝对甘州的严刑重税,很是凉了在大羌三军中服役的甘州籍士兵的心。
这也是为什么,梁翠儿得知冯啸禀报过嵬名烁同意的计策后,会选中曹力,派给冯啸使唤。
二人又疾行了一日,赶到了更北的一处军寨。
按照约定,苏小小已在这里等着。
冯啸开门见山地问:“他们行程如何?”
苏小小道:“哨探昨日刚来禀过,他们才过沙湖,最快,今日才能落脚朝顺军司。”
冯啸放心了。
她估计得没出岔子。
杨氏坐车,又年事略高,且并不急着赶路,而自己和曹力是轻装快马,还抄了旧长城的近道,即使自西南方向的甘州,往东北方向赶,仍先于杨氏一行,抵达克夷门。
如果依着她与刘颐的猜测,嵬名孝派出的人里,那个卫慕家族的小子,真的会找个顺道祭祖的由头,出塞去联络林黎,不惹人起疑的做法,只有大大方方地从克夷门出关。
苏小小又禀道:“克夷门的守关将军嵬名逸,辈份上,是嵬名烁的族叔,虽然血脉隔得远了些,但此前多年与嵬名德旺对着干,德旺与李家气焰熏天时,把他放逐到大漠中的白马军司守边。咱们先后干掉了德旺和李家,嵬名逸自然当我们是友非敌,所以这回我去拜访他,他客气得很。”
嵬名烁还没在众人相助下得到王位前,就与冯啸提过,这个族叔嵬名逸,很能打仗,但因为朝中权力斗争,只能和自己这个侄女儿一道,南北两厢地戍边。
此人素来站队嵬名烁,自与穆宁秋也交好,是以在嵬名烁登基、召他进京封王后,他又回到北关,要照应一阵几百里外收编回归羌人、新建黑山军司的穆宁秋,无非换到了条件稍好些的克夷门关隘来镇守。
苏小小道:“我那日当面请教他,他也是这样说的,我拿出阿烁大王的手谕,告诉他咱们的计划时,他一下子就拍案叫好。”
冯啸欣然,这就对了,良将并不是无原则地好战,更不会养寇自重,但得知或可设计收拾来犯之敌时,必是这般摩拳擦掌的表现。
一旁的曹力,也兴奋道:“阁长,寨子里有驿马,咱们换了新马,继续赶路吧,黄昏前怎么着也到克夷门了。”
三人于是一同上路,苏小小很快又将将冯啸在甘州安抚回纥部落时,金庆城收到的各种讯息塘报,挑紧要的说去说。
“刘宸也逃去乌蒙部了。”
冯啸对此不奇怪。
这应是林黎叛燕、加上贻芳公主给莽太后那些书信的功劳。
莽太后既然意识到乌蒙人的威胁更近,必然先放下南侵扩张的计划,联手羌、越两国邻军,共筑塞北防线。况且,燕越两国公主都在大羌得了话事权,莽太后实在没必要再得罪越国。
习惯了阴谋与背叛的刘宸,性子如惊弓之鸟,没准疑心莽太后很快要将她遣送回越国,她自然只能投奔唯一有可能因为想获取越国朝政军防情报,而收留她的乌蒙。
“她总算能和林黎双宿双飞了。”冯啸的语气并不激越,也没有讥讽之意。
林黎和刘宸,是皇权下殊途同归的悲剧,从这个角度讲,不必嘲笑。
但冯啸补充道:“顶好她这次就粘着林黎一道南来,让我有机会杀了她,为爹爹报仇。”
苏小小等冯啸平静下来后,才说第二件事。
“大越从陕州调了个通判,去知泾州。裴迎春升官了,官拜典属国。”
典属国……冯啸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苏小小。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不?
苏小小抿嘴道:“当然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典属国……八百年都没设过的官儿了,专门给裴大人设了一个,却不发俸禄,圣上这是明摆着告诉裴大人,朕可不会替你可惜你多不容易才考上了进士、披我大越官服,你走吧,去羌国端你的饭碗去。”
冯啸展颜:“裴大人要高兴坏了。”
苏小小道:“他有多高兴,我暂时还没见着,他应是正屁颠颠儿收拾包袱往金庆城赶呢。但阿烁大王,肯定龙颜大悦,不然怎么会急急忙忙地封裴大人为大羌太学学正呢,还赐了所宅子。”
“吾辈楷模!”冯啸由衷赞道,“她都是女王了,喜欢个男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更何况,羌国本来就在学我们大越的科举取士之道,裴迎春是能真的有所建树,不是软饭硬吃。”
苏小小面露谐谑之意:“搞了半天,越国真正来羌国和亲的,是个男人。挺好,阿烁大王若生了娃儿,裴学正自己就能教,用不着请什么太傅了。”
……
一大清早,卫慕乙就离开了朝顺军镇的官驿,往克夷门方向驰去。
朝暾初升,照得草原上散落的各处水潭,如开在大地上的金莲。
在卫慕乙眼中,这就像大羌宰执之臣穿的官服,翠绿底色的缎子,用金线绣着朵朵莲花。
汉官穆宁秋,还没官至宰相,所以他的官服,仍是蓝色的。
但这臭小子,已然算交了狗屎运,不到三十岁,就进了枢密院,如今又能领到一方军镇,和梁翠儿那样的将门虎女一样,成为新王的左膀右臂。
卫慕乙耳边,响起老羌王嵬名孝的勉励:小乙,你比那穆宁秋小六七岁,又本是我大羌勋贵世家出身,血脉不知道比他高多少,他能走大羌的宰执之路,你怎么就不能?等本王收拾了不孝女和内外贼臣,他就是阶下囚,你就是将来的枢密使!
卫慕乙继续往北飞驰。
草原上陆续出现大大小小的聚落,甚至还有瓦房多过毡帐的镇子。
这些,原本都是卫慕氏的势力所在,残酷的权力斗争,击垮了曾经辉煌的勋贵世家。
卫慕乙对眼前的情形十分陌生,他一出身,就是罪奴的孩子,只在母亲的叙述中,依稀听过,家族占据克夷门一带的往事。
都会回来的。
卫慕乙咬着牙,恶狠狠地想,甚至,他脑中还闪过更远更深的憧憬:老羌王已四十多,就算夺回王位,也坐不了几年,说不定,在外族蛮人的支持下,大羌王室,将从他卫慕乙手里开始,从嵬名氏,改姓卫慕氏。
纵马半日,卫慕乙来到了克夷门关隘。
果然是雄关!
贺兰山的余脉,和另一侧的石嘴子山,形成夹沟。
而独特的南高北低的地势,又给北来的侵犯者造成军事上仰攻的大忌。
若北漠的蛮族,真的攻下克夷门,就进入一马平川的草原,他们最善平地野战冲阵的优势,必能令他们所向披靡,一路冲到金庆城下。
怪不得新王登基后,不放心别人,仍将克夷门交给战神一样的族叔嵬名逸来镇守。
卫慕乙放慢了马速,来到关城之下。
虽然身穿大羌禁卫的军服,城卒仍将他拦住盘问。
卫慕乙拿出腰牌、路引等物,城卒验看后,放他进了城。
但卫慕乙略作歇整,吃了碗羊肉手擀面后,来到那一头出城的北门时,却没那么顺利了。
“既是护送重臣家眷的,为何独自一人出城?”
卫慕乙坦然地拿出嵬名孝的手谕:“太上王仁厚,准我中途弯来克夷门,去关外祭拜祖宗。”
见城卒接过手谕时,拿倒了也不自知,懵懂地盯着看,卫慕乙陪笑道:“兄台若不放心,可移步值房的棚子,请书吏验看。”
城卒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见笑了哈,老子是边军,没你们京都来的家里阔气,老子还真是大字识不得几个,穷呗,请不起先生教呗。”
卫慕乙咂摸出他的画外音,赶紧掏出几个大铜钱,包在路引里塞给他:“禁军也好,边军也罢,都是苦差事。兄弟下值后,先去喝几杯,等我祭祖回来,再找兄弟叙话。”
城卒大咧咧收了铜钱,余光扫到该来的上峰们,已经出现在值房边的大榆树下,遂佯作变得好说话起来。
“成,小弟我放行,但过场儿得走一走,搜个身,防止夹带什么出关。兄台别介意。”
“应该的,应该的。”
卫慕乙爽快地脱下禁军的背甲,又扯开中衣领子,半露里头的内袋。
城卒抖了抖背甲,瞅一眼空瘪的内袋,拍拍卫慕乙的裆部和裤腿儿,甚至把他头上的簪子也抽出一段,看看是不是有机关。
卫慕乙用闲聊的语气道:“兄台真仔细,比我们禁军里那些摸鱼的,强百倍。”
城卒抬起头看着他,露出奇怪的笑容。
卫慕乙正纳闷他为何忽然笑得那么谄媚,却蓦地意识到,这笑容不是针对自己。
“小乙。”身后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
卫慕乙回头,一身戎装的新晋王爷嵬名逸,笑吟吟地看着他。
“怎么?不认识本王了?去岁,本王回金庆城述职,还在殿中见过你。当时本王就想,这娃娃和别个不同,他们像犬,你像狼,是个可造之才。一打听,原来是卫慕氏的后生。”
卫慕乙忙抚胸向嵬名逸致礼。
嵬名逸像长辈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又将他手里的各样文书拿过来,和颜悦色地翻着读了,露出了然且体恤的表情:“哦,是顺道来祭拜你们卫慕家的先人哪,不错,有孝心,知道地方怎么走么?”
卫慕乙恭敬道:“小的慢慢去寻,小人的师傅,曹司长给了小人两三天的功夫,准许小人直接去黑山镇与他们会合。”
身怀嵬名孝勾连外贼嘱托的卫慕乙,须在关外停留两日,他特意对嵬名逸强调从关外走,是免得自己不回来、再次经过克夷门,万一嵬名逸问起城卒,引发怀疑。
不料,嵬名逸一拍手掌:“那就不急着赶路,娃娃,去本王军衙,打个牙祭,带上些酒水干粮,再出关。你也给本王说说,金庆城最近有些什么有意思的事,塘报上那些,说了和没说一样。”
卫慕乙心里涌起惴惴,但看王爷大咧咧、乐呵呵的脸色,又似乎并无异样。
他不敢推辞,拉上自己的马,随嵬名逸往军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