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希尔于是二话不说,噗通跪在冯啸面前,作出诚惶诚恐之色:“贵人们恕罪,小的这就惩罚蓝奴!从今往后,骨力家族也绝不敢穿绿色的袍子。”
蓝奴却反倒直起了腰板,鄙夷地斜了堂兄一眼,旋即转回目光,坦诚地望着叶木安和冯啸。
“两位贵人,这个绿色,是用焉支山林子里的荨麻泡水、出汁后染的,我们回纥人都会。但染了以后久不褪色,须在出汁前加配伍不同的石粉,只有我们家知道秘方,是我阿嬷教我的。贵人看,我自己身上的麻布袍子,穿了三四年啦,还是这么鲜艳。我知道这法子是顶好的,所以才染了羊毛线团儿,再织成坎肩,献给叶木昆莫。”
叶木安听完蓝奴的侃侃而谈,先和气地挥手,示意扎希尔不必紧张,回食案前坐着去。
然后,叶木安脱下大氅,露出里头雪白的窄袖南绸上装,又从冯啸手里拿过坎肩,施施然穿上。
冯啸则笑吟吟地对蓝奴道:“这时节,过了巳末,皮袄子根本穿不住,我们越人的绸啊缎子的,虽然透气,但一出汗,被风一吹,就挡不了凉意。你织的这坎肩,罩在衫子外头,护着心口,正好。”
叶木安也拍拍胸膛:“这一身,像白云和草原,我们蒲类人很中意。谢谢你,阿蓝。”
又抬头对扎希尔道:“草原也是你们的家,你们回纥人,想穿绿色,就穿绿色,本昆莫不会当你们有僭越之心。不过,今日吃完酒,要请蓝奴随我们回去,后头几日,让她陪冯贵人,四处走走,说叨说叨。”
扎希尔闻言,须臾愣怔后,与几个族中叔伯对了对眼神。
他们都在暗暗咂摸,陪刘太后的亲信女官,是何等体面的事,叶木安的蒲类部也好,甘州城的羌国官员家中也好,又不是没有稳重知礼的女眷,怎会需要蓝奴这个野丫头去?
莫不是,叶木昆莫久闻蓝奴歌喉出众,今日来瞧了瞧,见她模样也还周正,就想顺便带她回去,做个歌姬伺候着?
好事啊!
族中有个女人在昆莫那里得宠,后头有什么争抢牧场的事儿,让蓝奴吹吹枕头风就成。
扎希尔于是欢喜得连连点头,忙吩咐蓝奴:“你可真得了大造化,被贵人相中咯。赶紧吃完后去找你嫂子,让她带你去趟热泉。快点儿,莫误了贵人们的时辰。”
……
日头偏西,暖红的斜晖,给人与马匹镶上了耀目的金边,又将他们映在夏日草原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温柔的微风,送来马蹄寺悠扬的晚钟声,而在绿茵如毯的草原西北,又有大片高低起伏的丹霞山石,本就五彩斑斓的颜色,在落日里,更为浓烈艳丽。
如此令人心腑舒悦的景致中,蓝奴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冯啸与叶木安并骑而行,讨论着公务,偶尔回身看一眼蓝奴,见她像只江南的河豚鱼,被攻击后,腮帮子鼓鼓的,恼意鲜明。
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冯啸既然早已起了用她的心思,自要考察她的心性,便也不急着澄清此前扎希尔再次送蓝奴到自己跟前时,表露的误会。
终于,翻过一个草坡、州城在望时,冯啸听到身后传来蒲类侍卫的招呼声:“哎,你下马作甚?”
她与叶木安勒住自己的坐骑,转头看去,但见蓝奴扔了马缰,跑过来。
夕阳的光影里,回纥少女浓密的睫毛,在她饱满的颧骨上投下一片阴影。
却遮盖不了她明亮得如火焰的目光。
“昆莫,我不想给你做女奴!”蓝奴开门见山地大声道。
叶木安原本和煦的神情一僵,又诧异又尴尬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为奴了?”
蓝奴毫不示弱:“歌姬也不行,就算,就算做你的左夫人,也不行。”
叶木安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冯啸抬手示意他,自己有话问这女娃。
冯啸没有下马,且收了笑容,但往前略略俯身,盯着蓝奴道:“叶木昆莫,天神一样的英雄,你去给他做左夫人都不行,阿蓝,你好大的口气啊。你倒说说看,你一个回纥小部落的姑娘,怎么就看不上做蒲类的女主人了?”
到了这一刻,蓝奴听冯啸仍避开了“奴”字,用“阿蓝”称呼自己,她心里对此人疑惑中渺茫的信任,不算散失殆尽。
但关乎自己的命运,蓝奴不会妥协。
她毫无惧意,对着冯啸,一板一眼道:“我嫂子果然猜得没错,你们是带我去伺候昆莫的。没错,和你们越国、羌国,还有昆莫的蒲类部比,我们回纥部现在,的确弱小了。但部落再小,我也是个人,不是牛马羊骡子,让我嫁到谁的帐子里,我就得照办。冯贵人,你觉得昆莫像天神一样好,你为何不嫁给他?”
这话,就像牛犊子顶着犄角那么冲。
叶木安却因知晓冯啸的来意和择人之道,而没有呵斥蓝奴,反倒朗声笑起来:“那也要人家冯阁长,看得上本昆莫哪!”
又转向冯啸,自嘲道:“还天神呢,我原来是个,走到哪里,都被人瞧不上的天神。”
堂堂昆莫,这般和气大度,蓝奴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没使对地方似的。
她避开叶木安的目光,只看向冯啸。
更准确地说,她是在看冯啸固定在马背上的汉使旄节。
蓝奴口吻里的气势汹汹,略减了几分,她在努力地换成讲道理的姿态。
“冯阁长,你今日一听我不喜欢名字里那个‘奴’,就在众人跟前,喊我阿蓝,我很感激你。你也是女子,但能举着这个牛毛节杖,到处奔走,更教我羡慕。可没想到,你对同为女子的我,却觉得,去昆莫帐子里伺候他,就是了不得的好前程了。我真的又生气又难过,所以刚才最后那句,实在忍不住冒犯了你。”
冯啸摆摆手:“那不算什么冒犯,不必再提。阿蓝,听起来,你并非不想嫁给昆莫,你是谁都不想嫁,对吗?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离开现在的骨力家族,去做编织匠,去做买卖,攒下钱后,雇更多的回纥女人,有自己的羊群,有自己的染坊,有自己的铺子,把买卖越做越大。”
叶木安扭头,看到冯啸已经不再掩饰脸上的赞许之色,忍不住揭开谜底:“那可太巧了,阿蓝姑娘,我们今天带你走,其实,就是想请你开染坊的。”
蓝奴一愣,眼中显出懵懂来。
叶木安拍拍自己身上:“那天冯贵人看到本昆莫这件羊毛坎肩,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得知乃是你们这支骨力家族所献,便让我带她来。今日,我们其实早就到了,在马群后的小坡上,冯贵人眼尖,望见你穿着一样的绿袍子。你当时,正和扎希尔顶牛呢吧?”
蓝奴点头,继而释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你们,是相中了我的染色秘法?”
……
甘州城内,大羌官驿。
蓝奴好奇地盯着竹筐里的东西。
比羊毛还轻盈柔软,比羊毛更像天上的白云。
“这是木棉,”冯啸抓起一蓬棉花,扯开给蓝奴看,“我们越国最南边,靠海,远方的外族人划着大船来互市,带来了木棉的种子,在越国种活了,它们开出这样的花,能像羊毛一样,搓成一股股的棉线,织成袍子、毯子,羊毛织不了的,它都能织出来。但又比绸子缎子的,便宜、耐磨。”
蓝奴的眼里晶芒熠熠。
她摸了摸冯啸手里的棉花,又去看一旁摆着的轧棉籽的手摇车,更大的织布机,以及挂在竹架上的治好的棉布。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比祁连山的春天、比草原的夏天,更明媚的世界。
“你们越人,好厉害啊!”蓝奴赞叹道。
冯啸拿过叶木安黄昏告辞时留下的羊毛坎肩,对蓝奴道:“你和你的阿嬷也很厉害,会染这种很鲜艳的绿色。越国也用荨麻来染绿色,但染出来的绸子和棉布,是有些发灰的浅豆绿,可能就是你说的少了石粉配伍的缘由。”
正说着,一个聘婷身影,从院外进来。
正是背着画箱的康咏春。
康咏春在须弥山潜心画了几个月佛像,山下的王位之争已定,冯啸便派人将她接出山,随自己一路西行,在凉州和甘州,继续造访前朝留下的佛画洞窟。
见到身穿绿色麻布夏袍、高鼻深目的蓝奴,康咏春走过来,莞尔道:“你就是我们冯阁长一心要请来的回纥高手吧。”
蓝奴见康咏春穿着和冯啸一样的越人官服,忙恭敬行礼。
冯啸道:“阿蓝,这是我们越国的翰林院画师,康娘子,与我一样,有官职。翰林院的意思,就是为皇帝画画。但到了大羌,她可以像我一样,四处行走。”
阿蓝眼中,再次露出艳羡之色。
康咏春是丹青高手,对色彩的敏感,更在冯啸之上。
借着院中橙黄的灯光,她看到阿蓝背上的包袱,是另一种绿色。
黄加蓝,成为绿色。
康咏春于是直截了当问道:“你这包袱,白日里看,是不是蓝色?与羌人们穿得蓝色,不一样吧?你用什么染的?”
阿蓝点头:“是蓝色的,要用山里好几种叶子揉在一起泡水,才染得出来。”
康咏春目光下移,盯着阿蓝腰间的系带。
那腰带,也是麻的,薄薄的一层。
透出绿色的腰带,呈现褐色,康咏春判断,它原来,是紫色的。
“你这带子,白日里看,是不是马兰花的颜色?用马兰花染的吗?”
马兰花,是一种紫色的花,像越国的鸢尾花,但紫色浅一些,祁连山的马兰花比贺兰山一带更多。
这一回,阿蓝摇头道:“它是马兰花的颜色,但不是用马兰花染的。祁连山一带,只有焉支山的红蓝花可以调出染料,是胭脂红色,其他花儿沤出的汁水,都是灰色的,不能染羊毛或者麻布。我的腰带,是用山里的一种野果子,加上石粉,染的。”
康咏春望向冯啸,欢喜道:“你找到她,真是如虎添翼。我画佛画时,看到寺里保存的前朝画卷,纸张是淡蓝色,很美的淡蓝,问僧人,他们却不晓得怎么回事,只说这些画卷是从甘州马蹄寺挪过去的。在金庆城和凉州的集市上,我从未看到蓝色的纸,到了甘州,也没找到。这下好了,高人妹妹终于给我解惑了。还有紫色,我们越国,丝麻棉裘,都鲜少紫色,若在此处能染出来,必成四方商贾的抢手货。”
阿蓝越听,越兴奋,终于噗通一声跪在冯啸和康咏春面前:“两位贵人,你们要什么颜色,我一定都想办法,染出来!还有,织这个木棉,虽然看起来很难,但我们回纥女子最善编织羊毡,应也能学会。如果贵人们要女奴,哦不是,要女匠人,我可以去一个帐子一个帐子地问,帮贵人们招徕。”
……
半月后,焉支山的另一侧,一片原来大汤时围绕驿站形成的屋宇场院,被重新修缮起来。
十来个越国棉纺匠人,带着商队运到羌国的木棉花和种子,以及在金庆城用羌地木料造好的轧棉机和织布机,来到此处。
附近的山崖隐蔽处,阿蓝指挥叶木安派来的蒲类青壮,挖出泥坑,用鹅卵石砌好,形成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染料池。
先砌好的小池子里,已蓄引入山涧水,开始浸泡荨麻等原料。
朝廷要在甘州城外开织布坊、招募染匠与织匠的消息传开后,离得最近的回纥部,陆续有还未嫁人、不用奶娃的姑娘,受阿蓝的鼓动,前来应召,想拿工钱。
阿蓝于是更忙碌了,除去监工染料池,还要帮助越国人,挑选能够学习使用织布机的回纥少女。
冯啸与叶木安,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处欣欣向荣。
“棉花接不上,染色和织布再能耐,也没用,”冯啸说着,转身眺望山坡的另一边,对叶木安道,“种木棉,比种庄稼简单些,你还是要勉励回纥各部来种,只有将他们从四处游牧变得定居在这里,他们才能在乌蒙人打过来时,与我们真正一条心。”
“明白的,我也会着人往沙州去,让西域商贾带你说的草棉种子进来。”
“好,有什么麻烦之事,就让康娘子或者马提举,传讯到金庆城,刘太后必会为你作主。”
叶木安笑得光风霁月:“你放心去黑山镇吧,告诉他,他麾下将士的冬衣,我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