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殿内炸响。
卫云姝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烫得惊人!她猛地抬头看向顾暄,撞进他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里,里面没有半分戏谑,只有一片坦然的赤诚。
他怎么敢!在祖母面前说这个?!这……这让她……卫云姝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就连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太后,也瞬间错愕地微微张开了嘴,那句“你说真的?”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卫云姝反应极快,在她臂弯里用力地、带着明显羞恼地拽了一下,太后才堪堪把差点溜出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略显尴尬的轻咳。
“那也是应该的!”太后稳住心神,语气恢复了些许威严,只是仔细听,能察觉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
她清了清嗓子,终于想起此次召见的真正目的,脸色重新变得肃然,目光如炬地盯着顾暄:“顾暄,你既然做了驸马,娶了哀家的心头肉,日后便绝不可负了云姝!这是哀家的底线!那些个秦楼楚馆,风月之地,从今往后一步都不许踏入!那些个莺莺燕燕、不清不楚的人,也统统给哀家断了来往!若叫哀家知道你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云姝的地方……”
“在下谨记太后教诲!绝不敢负公主分毫!”顾暄抬起头,目光迎向太后,眼神郑重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心上。
这态度倒是让太后满意了几分。她看看卫云姝还粘在自己身上的模样,又看看地上挺拔如松的顾暄,心里那点堵着的气,不知不觉竟散了大半。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好了……”太后挥挥手,语气带着点疲惫,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哀家要是再留你们下去,恐怕还真要留出问题来了。云姝,你便带着你的驸马,出宫去吧。”最后一句,是对着卫云姝说的,带着点调侃。
卫云姝立刻像没骨头似的又往她身上贴了贴,娇声道:“祖母说什么呢?让他走便是了,我是专门来宫里陪祖母说话的,才不跟他走。”
“哦?真的?”太后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真真的!比金子还真!”卫云姝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太后心里顿时暖融融的,像被熨斗熨过一般舒服。这丫头,从小就会哄她开心。可她也知道,这深宫大院有什么好待的?年轻人,就该去外面,活得肆意些,有朝气些。
“行了行了,少在这儿哄哀家。”太后佯装不耐地推了推她,“快出去吧,别在哀家面前碍眼。哀家乏了,要歇会儿。”
卫云姝这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又叮嘱了太后几句保重身体的话,才转身。顾暄早已起身,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乾坤宫那沉甸甸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交叠在一起。
顾暄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着卫云姝纤细的轮廓,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依偎在一起的影子,薄唇忽然勾起一抹极淡、却极清晰的弧度。
他微微倾身,靠近卫云姝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公主方才是特意来为在下解围的?”
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种奇异的麻痒。卫云姝脚步猛地一顿,耳根瞬间又烧了起来。她强作镇定,头也不回,声音刻意拔高,带着惯有的骄矜:“少自作多情!本宫是怕你这根木头桩子不会说话,万一说错了什么,惹得祖母动怒,气坏了身子,那才是天大的罪过!”
“嗯。”顾暄在她身后应了一声,声音温顺得不像话。
可卫云姝分明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那目光里的宠溺和得意,几乎要透过影子灼烧到她背上!这个混蛋!他绝对是故意的!
卫云姝心头又羞又恼,脚下步子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穿过长长的宫道,周遭是巍峨的宫墙和偶尔低头匆匆走过的宫人。卫云姝平复了一下心绪,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压低了些:“祖母方才在里头,都同你说什么了?”她终究还是好奇,祖母单独留了他那么久,不可能只是训斥几句。
顾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稳无波:“太后娘娘垂询了些在下的日常琐事,家中情形,又谆谆告诫,让在下务必善待公主,此生不可辜负公主恩情。”
“就这些?”卫云姝狐疑地侧了侧脸。
“就这些。”顾暄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入宫一个多时辰,祖母就只问了这些?”卫云姝不信。祖母那性子,不把顾暄的祖宗八代、前世今生都盘问个遍才怪。
“太后娘娘关切公主,问得细致些,也是人之常情。足见太后对公主的拳拳爱护之心。”顾暄四两拨千斤,绝口不提自己被晾在偏殿干等了大半个时辰,以及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审问和那个让他脊背发凉的问题。
“那是自然。”提到祖母的疼爱,卫云姝心头一暖,语气也软和了些许。这深宫之中,真心实意待她的,祖母永远是第一位。
说话间,巍峨的宫门已在望。卫云姝正想开口问顾暄,今日这相国寺还去不去了?是打道回府,还是……
“皇姐!”
一道清脆稚嫩、充满惊喜的童音,如同初春枝头最欢快的小鸟鸣叫,猛地从侧前方的宫道拐角处传来,瞬间打破了宫门口的沉静。
卫云姝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她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正从朱红宫墙的拐角处探出小半个身子。她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发带上点缀着细小的珠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张小脸粉嘟嘟、圆乎乎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亮晶晶地望向卫云姝。
看到卫云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身上,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瞬间弯成了两枚可爱的小月牙,嘴角咧开,露出几颗小米粒似的乳牙,一对深深的梨涡在粉嫩的脸颊上绽放,甜得能沁出蜜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跑这么快做什么?当心摔着!”两个年长些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跟在小姑娘身后跑了出来,额上都见了汗。一抬头看见卫云姝,两人脸色微变,慌忙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惶恐:“奴婢给临川公主请安,公主万福金安!”
卫云姝却仿佛没听见宫女的声音,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刺痛。
云萱……她的小皇妹……
前世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点模糊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似乎有宫人低语,说父皇有意将年幼的萱萱送去遥远的异邦和亲,以换取短暂的边境安宁……
后来,直到她含恨而终,也再未听到过关于这个小妹妹的任何音讯。那个曾经甜甜地唤她“皇姐”,喜欢黏在她身边的小小身影,最终消失在了王朝冰冷的政治漩涡里,杳无音信。
心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卫云姝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脸上绽开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快步朝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去,在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萱萱?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是想皇姐了吗?”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头顶那两个俏皮的小揪揪。
“皇姐!萱萱可想可想你了!”小姑娘立刻扑上前,两只小胖手紧紧抓住卫云姝的衣袖,像是怕她跑了似的,小嘴撅得老高,委屈巴巴地告状:“萱萱老早就想找您玩!可母妃不让!母妃说……”她歪着小脑袋,努力回忆着母亲的话,小脸上满是困惑,“母妃说皇姐和离了晦气!皇姐,什么叫‘和离了晦气’呀?晦气是什么?是脏东西吗?”
童言无忌,却字字如刀!
“求临川公主恕罪!”
“小公主年幼无知,只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请公主明鉴!”两个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宫砖,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声音都变了调。
卫云姝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甚至更盛了几分。她缓缓抬起眼眸,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宫女,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却让跪着的两人感觉如坠冰窟。
她重新看向懵懂天真的萱萱,声音依旧轻柔得像春风:“哦?母妃是这么说的呀?那萱萱自己觉得呢?皇姐晦气吗?”
萱萱立刻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小辫子都跟着甩动起来:“萱萱才不觉得皇姐晦气!皇姐最好看!像画上的仙女一样!萱萱最喜欢皇姐了!”
她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卫云姝鬓边垂下的流苏,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喜爱和依恋,“皇姐,萱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像皇姐一样,可以出宫去玩呀?宫外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
孩子纯真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喜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卫云姝心头的阴霾和戾气。她握住萱萱的小手,温声道:“等萱萱再长大一点,长得像……嗯,像宫门口那棵石榴树那么高的时候,就能出去了。下次皇姐让人给萱萱送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进来,好不好?”
“真的吗?”萱萱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充满了期待,“那萱萱想要一架鸠车!就是那种前面有只小鸟儿,后面有轮子,一推就能跑,还会‘咕咕’叫的!萱萱在画册上看到过!”
她急切地比划着,小脸上满是渴望。
卫云姝心念微动,那是她小时候也曾拥有过的玩具。她笑着点头,捏了捏萱萱软乎乎的小脸蛋:“好,皇姐记下了。下次一定给你带一架最漂亮、跑得最快的鸠车来。”
“皇姐最好啦!”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小姑娘的小脑袋,她欢呼一声,猛地扑进卫云姝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响亮地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那濡湿温软的触感,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让卫云姝的心彻底软成了一汪水。
哄好了兴奋的小皇妹,看着她被一个宫女牵着小手,一步三回头、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宫道尽头,卫云姝脸上的温柔笑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她缓缓站起身,阳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伏在地、抖如秋叶的两个宫女。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的火焰,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令人胆寒的凛冽。她微微挑了挑眉,神情冷冽如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两个宫人的心尖上:
“回去告诉福贵人。”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本宫即便和离了,也还是陛下亲封、太后亲养的临川公主。她一个六品贵人,还轮不到她来置喙本宫的事,更轮不到她来教本宫的小皇妹什么叫‘晦气’!”
她看着宫女瞬间惨白的脸,语气平淡地继续道:“今日这话,本宫念在萱萱年幼纯真、真心亲近本宫的份上,暂且不捅到太后娘娘跟前去。不过……”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让她把《内训》给本宫好好抄写一百遍!一个字都不许错!仔细备着。本宫说不得哪日想起来,便会亲自去她宫里查验。告诉她,本宫的记性,一向好得很。”
“奴婢遵命!”
“奴婢一定一字不差地转告贵人!恭送临川公主!”两个宫女如蒙大赦,又惊又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磕了个头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宫门口,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消失。
宫门口恢复了短暂的寂静。
卫云姝站在原地,阳光在她华美的宫装上流淌,却驱不散她周身那一瞬间散发的寒意。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惯常的明丽,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