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姝颔首,秀眉微蹙:“为今之计,首要便是让漠北大军严加戒备,枕戈待旦,防范南唐被逼至绝境后的疯狂反扑;其次……”
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还是要从根子上解决南唐这个隐患。顾大公子觉得南唐四皇子鹿寒此人如何?”
她忽然转向他,征询他的意见。
顾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雪白攫住,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好!”
“嗯?”卫云姝绞发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带着一丝探究,“顾大公子觉得他哪里不好?”莫非顾暄察觉到了什么她没注意的隐患?
——自然是哪里都不好!敢觊觎公主,便是最大的不好!
顾暄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补救道:“身体不好。公主是指哪方面?”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正直而专注。
卫云姝终于察觉到他目光的异样,那视线灼热得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在她颈项处流连。
她心头微恼,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哼一声,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继续绞发:“本宫有意与鹿寒结盟,顾大公子以为可行否?”
顾暄心口一窒,下意识就想否决。让公主去接触那个病秧子?他一千一万个不乐意!
但理智迅速回笼。他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公主是想扶持鹿寒,做南唐的新帝?”
见她微微颔首,他继续分析,“攘外必先安其内。若能让南唐内乱,自顾不暇,对我西魏自是大大有利。且若鹿寒真能登上帝位,以其处境,必会寻求我西魏支持,对公主的大业确有益处。”
尽管心中万般不愿,他还是说出了结论,“公主此计,可行。”
“嗯,”卫云姝对他的分析表示满意,“若有机会,顾大公子不妨寻机接触试探他一二。”她说着,忽然停下了绞发的动作,转头看向顾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对他轻轻勾了勾手指。
他不高兴了,她看得出来。
她也看出来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压抑着对她浓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渴望。
卫云姝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既然已决定让顾暄做她的驸马,那么……提前安抚一下这颗躁动的心,似乎也无不可。
只要他肯乖乖为她所用。
“公主?”顾暄不明所以,身体却已本能地微微前倾。
下一瞬,一股带着水汽的、独属于她的清甜馨香骤然逼近!
“公主——”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一动不敢动。
卫云姝本以为,做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应该轻而易举。
上辈子她已为人妇,并非懵懂少女。
然而,想象是一回事,真正实践起来还是不容易的。
卫云姝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发疼,头脑一片空白。
方才想好的动作全然忘记,只能僵硬地停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对,任由那暧昧又紧张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
更深露重,满堂寂静。
灯笼晕开的光圈在青石板上微微晃动,映出两道倏然僵住的身影。
“公主?”
顾暄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试探着又唤了一声。
眼前的女子,临川公主卫云姝,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毫无回应,只有她鬓边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的流苏,在昏暗中极其轻微地颤动着。
卫云姝像是被这第二声惊醒了,猛地抬起脸。四目猝然相对!昏黄的灯光下,彼此眼底都清晰地映着对方的影子。
仿佛被无形的火舌燎到,两人几乎是同时,齐齐向后弹开半步!动作之整齐,带着一种狼狈的默契。
卫云姝藏在广袖里的手用力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线里那一丝摇摇欲坠的平稳:“本宫刚刚看到有只蟑螂,”她纤纤玉指飞快地朝顾暄身侧虚点了一下,目光却不敢再落回他脸上,“就在你面前。”
顾暄的心原本擂鼓般狂跳,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汗。
然而此刻,看到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脸颊飞红,眼神闪烁,那强自镇定的模样竟比自己还要慌乱几分,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冲散了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窃喜的柔软,以及一丝更隐秘的、想要逗弄她的冲动。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勾起一个明朗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声音也松弛下来,含着笑意:“哦?原来如此。那真是多谢公主殿下,为在下赶走蟑螂了。”他刻意在“赶走”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不、不用谢。”卫云姝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话刚出口,一丝模糊的熟悉感倏地掠过心头。这借口……似乎在哪里听过?
还未等她从混乱的记忆中捕捉到那点熟悉感的来源,脸颊上蓦地传来一阵温热而粗粝的触感!
是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快、极轻地擦过她柔嫩的颊边肌肤,像羽毛扫过,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属于男性的力量和温度。
卫云姝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待她从那瞬间的空白中惊醒,猛地抬眼看去——
那个家伙,已然身手矫健地单手一撑窗棂,整个人如同狸猫般轻巧地翻了出去!
窗扇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只留下微微晃动的烛火,将室内未散的悸动映照得更加凌乱不堪。
……
第二天,破晓。
两道明黄色的圣旨,如同两道惊雷,几乎同时劈开了临川公主府与晋南将军府的平静。
当内侍那尖细高亢、拖着长长尾音的“圣旨到——”在晋南将军府正厅响起时,阖府上下,从头发花白的晋南将军顾田浩,到心思各异的姬妾、儿女、仆役,无不惊疑不定地跪伏在地。
“……咨尔晋南将军顾田浩长子顾暄,性行敏慧,风姿特秀……尚临川公主卫云姝,授驸马都尉,秩从五品……钦此!”
圣旨念完,偌大的正厅落针可闻。所有人,包括顾田浩本人,都如同被施了石化咒,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荒谬。
金都纨绔之首顾暄尚公主?成了驸马都尉?还是从五品的实职?!
顾暄却像是早有预料,又或者这巨大的惊喜已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得几乎能震落梁上的灰尘:“臣顾暄,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过那卷沉甸甸、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束缚的明黄卷轴,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上好锦缎下龙纹的凸起,掌心一片滚烫。
而在他身后,晋南将军顾田浩、二弟顾文渊等人,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跪姿。顾文渊死死低着头,牙关紧咬,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眼前阵阵发黑。
上次被陛下钦点负责外海茶道这苦差事,他随着颠簸的官船在海上漂泊近月,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才换来一个从五品户部员外郎的擢升!
如今,他那个只知道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大哥顾暄,什么都没做!仅仅因为尚公主,就一步登天,与他平起平坐了!巨大的不公和嫉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劳烦公公和诸位辛苦走这一趟。”顾暄站起身,无视身后父亲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好几个沉甸甸、鼓囊囊的荷包。
他径直将最大的一个塞进宣旨内侍手中,其余的分发给随行的羽林卫。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这种场面,顾田浩是绝不会想到打点这些人的。
内侍掂量着手中荷包的分量,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真切了几分,眼底闪过满意之色。
顾暄的声音再次响起,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兴奋:“烦请公公回禀陛下,聘礼!在下一定会好生准备!必定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与公主殿下的垂青!”
他刻意加重了“聘礼”二字。
内侍微微一怔。陛下旨意里,可半个字没提聘礼之事。不过转念一想,尚公主虽是天家恩典,但民间嫁娶的“聘礼”之礼,似乎也说得过去。更何况,手里这沉甸甸的荷包还在发烫……
他脸上立刻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微微躬身:“顾驸马有心了!奴婢定当转达!奴婢在此,先行恭贺驸马爷大喜了!”
“多谢公公!公公慢走!”顾暄满面春风地将内侍一行人送出府门,直到那明黄的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低头,近乎痴迷地看着手中这卷改变他命运的圣旨,指尖的灼热感久久不散。
他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看着她凤冠霞帔嫁作他人妇时,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是剜心之痛。他只能把自己埋进酒坛和荒唐里,用纨绔的外壳包裹住那颗不敢见光的心。
生怕哪一日,那压抑不住的情意会如洪水决堤,为她带来灭顶之灾。
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竟真的要娶她了!成为她的驸马,她的丈夫!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转过身,脸上那灿烂到近乎嚣张的笑容,毫不掩饰地迎上厅内顾田浩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以及顾文渊眼中淬毒般的嫉恨。
“顾将军,”顾暄扬了扬手中的圣旨,语气轻快得近乎挑衅,“您这脸色不大好看啊?知道的,是您儿子尚了公主,光耀门楣;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对陛下这门亲事有什么不满呢?您这幅尊容若是传出去,陛下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您不高兴同他做亲家啊?”
顾田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暄,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对了——”顾暄像是才想起来,一拍脑门,靴尖随意地踢了踢脚下光亮鉴人的青砖地面,环视着这雕梁画栋的府邸,笑容里带上毫不掩饰的冰冷,“差点忘了这茬儿。顾将军,这宅子……”
他拖长了音调,一字一顿,“是我母亲的嫁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在当年的嫁妆单子上!所以,劳您大驾,看看什么时候方便——”他笑容一收,眼神锐利如刀,“搬、出、去?”
“大哥!你放肆!”顾文渊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跳起来,指着顾暄的鼻子厉声斥骂,“这里是晋南将军府!是父亲的府邸!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逼迫父亲搬离?你这是不孝!不义!狼心狗肺!我定要禀明陛下,让陛下看清你这等不忠不孝之徒的真面目!看陛下还会不会让你做这个驸马!”
顾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底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逼近顾文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直刺对方心底:“好啊。你现在就进宫去告。我等着。”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过,在你去之前,不妨猜猜看,是你的话在陛下面前管用,还是……我前几日刚送给陛下的那份‘大礼’,分量更足?”
顾文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叫嚣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惊恐的嗬嗬声。他死死瞪着顾暄,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暄轻蔑地嗤笑一声,不再看这对父子一眼,将手中的圣旨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仿佛揣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府外走去,步履生风,带着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轻快与急迫。
内侍离开时,已经拿走了他的生辰八字,这是要交给钦天监,与公主的八字合算,选定吉期!
接下来,他要去找最好的媒人,要搜罗天下最珍奇的宝物做聘礼!要让整个京城都看到,他顾暄娶公主,是倾尽全力的郑重与欢喜!
他冲出晋南将军府那压抑沉重的大门,初升的朝阳将他的身影在长街上拉得老长。风迎面吹来,鼓起他身上朱红色的锦袍,猎猎作响,像一团不管不顾、熊熊燃烧着奔向公主府的野火。
……
外使行宫,檀香袅袅。
南唐四皇子鹿寒执起一枚白玉棋子,触手生温的棋子精致无双却暗藏玄机,恍惚间,竟与那日见到的女子重叠。他轻叹着将棋子按在棋盘上,清脆声响惊碎了满室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