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执笑意一僵,倏地抬起了眼眸,眼底的神情骤然变了。
“我想说的是有关谢延的事。”沈霜宁接着说道。
烛火闪烁了一瞬,沈霜宁未能看清裴执眸中转身即逝的阴翳。
裴执复又搭下了眼帘,不动声色地掩饰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看来是为了谢家。”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沈霜宁理所应当地点点头,随即又道:“也不仅仅是为了谢家。我从萧世子口中得知谢延的另一个身份,他是圣天教中的藏机山人。此人十恶不赦,在幕后操盘搅动风云,害死了许多无辜性命,理应将他抓回来,按律严惩......”
其实萧景渊还没来得及跟她细说,但她结合前世的记忆,轻易就可以推断出,此人绝非善类。
沈霜宁提及此人时,眉头紧锁,心里又想到了轻薄她的瑞王,于是面上也带了几分不加掩饰的憎恶。
裴执看在眼里,似乎并不意外,她果然会厌恶。
垂眸扯了扯唇角,却不说话,只认同般点了点头。
似是在认真听她讲,可倒茶的动作却不知怎的僵住了,心神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口倾泻而出,流淌进茶盏里,以至于溢满了都未察觉。
沈霜宁最先注意到了,急忙出声提醒道:“裴公子!”
裴执的手指和手背皆被茶水烫伤了,那只修长好看如玉质般的手立时通红一片,瞧着就令人揪心。
他想说无妨,沈霜宁却已急切地扬声唤来了刘婶,让刘婶去打冷水来。
李记后厨本就备着冰鉴,刘婶手脚麻利地敲碎几块冰,放进铜盆里兑了水,很快便端了过来。
沈霜宁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往冰水里按,嘴上轻斥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刚刚是想什么出神了吗?”
水是冰凉的,姑娘的手却很暖,像是有股暖意顺着血脉悄悄往上爬。
裴执抬眸看着她,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底带着真切的关切。
就一直这样,该多好?
他就当她眼里的裴三郎,让她安安心心地依赖自己......
沈霜宁眨了眨眼:“又在出神?”
裴执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面色如常道:“就是挺意外的,没想到谢延竟是这么个身份,多谢宁姑娘告知。若是能将他捉回,定是大功一件。”
“还有一件事......”沈霜宁收回了手,重新坐回去。
此时屋里没有旁人。
沈霜宁酝酿了半天的话,最终是决定说出来。
她仰起头,看着裴执说道:“裴公子,也是重生的吧?”这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旋很久了。
裴执闻言,眸光沉沉地望着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目光相对。
沈霜宁不由得屏息。
若是寻常人听到“重生”二字,少不了要流露出茫然或惊疑的神情,可裴执却只是静静看着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烛芯爆出一点火星,发出“噼啪”轻响。
裴执这才缓缓颔首,道了声“是”。
沈霜宁敏锐道:“你也早就知道,我是重生回来的?”
裴执微微颔首,那只手还泡在冰凉的水里,却在沈霜宁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攥紧了。
解了这层疑惑后,沈霜宁反倒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多。
她没有追问裴执前世的过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就像她也不愿轻易提及那些伤痛一样。她话锋一转,继续说起谢延与瑞王。
“瑞王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沈霜宁提起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戒备,“我与他有过节,私心绝不想看到他日后登基称帝。”
毕竟,他前世还是个王爷时,就敢对已经是世子妃的她那般冒犯,若是称帝了,不敢想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
既不想看瑞王得意,便要提前卸去他的左膀右臂,谢延算一个。
之前沈霜宁还不清楚裴执的立场,是不敢说这些的,但眼下裴执已经是太子的人,就不需要顾忌了。
太子跟瑞王势同水火,王皇后也一直在为瑞王铺路,只待瑞王回京,势必会引起一番腥风血雨。
裴执道:“宁姑娘的想法,与裴某不谋而合。我辅佐太子,也是不愿看瑞王得势,而那个谢延,我本就欲除之而后快,宁姑娘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沈霜宁闻言,露出灿灿的笑容,如此甚好!
她来找裴执,无非就是说这些事,也没别的什么了。
彼此重生的秘密,揭开后又被轻轻地一笔带过,都默契的没有深究下去。
裴执知道她赶着回去,便亲自送她到了李记的门口,目送她登上了马车。
沈霜宁踩在车辕上,却没有急着钻进去,她回过头来,朝裴执恳求道:“谢家的事,劳裴公子在圣上面前说些好话,他日霜宁必有报答。”
裴执抬头望着自己的明月,温声道:“你之所愿,我定会尽力达成。”
......
谈完正事,沈霜宁趁着天还未亮透,匆匆赶回了国公府。
谁知刚绕过影壁,就被廊下一道身影逮了个正着!
沈修辞里头穿着白色的中衣,肩头随意搭着件墨色外袍,长发松松挽着,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却已在廊下立了许久。
他背对着晨光,半边脸浸在阴影里,眼神严肃又冷厉,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她,看得沈霜宁心里直发毛。
“阿、阿兄......”沈霜宁做贼心虚,面上不由带上几分讨好和乖觉。
沈修辞这才冷冷地开口:“去哪了?”
沈霜宁不大敢看他的眼睛,指尖绞着袖角:“去、去李记了......”
沈修辞直接打断她:“别跟我说你是夜里犯了馋,跑去李记点心。我没有爹娘那么好糊弄。到底见谁去了?说!”
沈霜宁根本没料到会被大哥堵个正着,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竟想不出像样的借口。
天大的借口也不该夜里出府啊!
沈修辞见她支支吾吾,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沉了几分:“刚回府就这么不老实,你一个大家闺秀,大晚上都敢偷溜出去与人私会,学什么不好,偏学沈二那套顽劣性子,你真是长本事了!”
“是不是为了永宁侯府那档子事,去找谢临了?”
白日里沈霜宁从沈老夫人那出来时,神情就恹恹的,沈修辞就猜到她不会安分。
他也是担心,沈霜宁会想不开,直接跑去跟谢临私奔了。
沈霜宁连忙道:“没有,我不是去见谢临。”
沈修辞眯起眼打量她:“不是谢临,那是谁?”
“是裴公子。”
沈霜宁老实交代,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裴少师。”
沈修辞不说话了。
沈霜宁解释道:“我找他也是有急事,不是阿兄想的那样。阿兄别告诉母亲,好不好?”
沈修辞神情有些古怪,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叮嘱了两句之后,就放她走了。
沈霜宁如蒙大赦,灰溜溜回了自己的兰园。
次日一早,沈霜宁便听闻裴执被圣上宣入宫听训,还因牵涉圣天教乱党一事,挨了三十大板。
自打沈霜宁擅自偷溜出去后,沈修辞就不准她出府,柳氏也觉得眼下局势纷乱,外面实在危险,便勒令她在府里安分守己,好生休养。
沈霜宁出不去,也难以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宫门外,裴执由下人搀扶着,原本挺拔的身子此刻微微佝偻,素日温文尔雅的面容一片苍白。
他抬眸看向挡在面前的玄衣男子,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裴某冒着风险,好心将那等天大的秘密告知世子,世子却过河拆桥,未免太不仁义了。”
萧景渊负手而立,面上不见波澜,讽刺道:“好心?你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道?”
且裴执说的秘密,未必都是真的,从这个人口里吐出来的话,哪能轻信呢?
裴执幽幽叹了口气:“世子对在下的成见未免太深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聊斋?
萧景渊不跟他绕弯子,直言道:“你早就知道谢延跟圣天教勾结,是也不是?”
虽是问句,萧景渊语气却很笃定。
否则当初沈霜宁出事时,裴执也不会提醒他:小心谢延。
再往深一层想,裴执许是早就知道谢延要趁机除了他,然而当时还未找到沈霜宁的下落,是以看在她的份上,才好心提醒了一句。
萧景渊总觉得,裴执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隐隐的敌意。
这并不正常。
这位裴三郎说他对自己成见颇深,可依他之见,分明是裴执先莫名其妙敌视他的。
裴执面不改色道:“只是太子殿下对此人有些怀疑罢了,我奉命调查,只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却无确凿证据,不曾想他真是乱党中人。”
萧景渊微微眯起眼,试图辨别他话里的真假。
却在这时,东宫来人请裴执过去,定是太子找了。
裴执看了萧景渊一眼,道了句“失陪”。
可临走前,似是想起什么,便驻足侧过头说道:“世子想追查当年的事情,怕是不好找,但在下可为世子指条明路,去找刑部的顾逢春,他会给世子线索。”
倒是一副心胸开阔坦坦荡荡的模样,仿佛并不在意被萧景渊阴了一把。
萧景渊沉了脸,因为明知裴执心怀恶意,在前面挖坑,他却不得不跳进去。
回镇抚司时,长街尽头忽然驰来几匹快马,马上之人穿奇装异服,高鼻深目,外族长相,正是女真国的人。
这些人还没走。
上次春猎遇刺,被迫终止,女真公主显然尚未尽兴,岂会轻易离去?
这不,这几日都带人在京城里嬉戏玩闹,仗着身份胡作非为。
还时常去各部官员府邸登门拜访,耀武扬威一般,官员们却不得不好吃好喝供着她们。
女真国人这般作为,惹得礼部那群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上奏跟皇帝告状。
可远道而来既是客,她们又是群姑娘,且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是太过计较,反倒显得大梁气量狭小,失了天朝上国的体面。
宣文帝虽心中不满,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因此谁都管不住她们,使得这群人愈发有恃无恐。
眼下朝廷上人人都盼着她们赶紧滚回去,可越是如此,女真人越是赖着不走,偏要给大梁添堵不可。
热闹的街市,那几匹快马却疾驰如飞,速度丝毫不减,使得沿街一路人仰马翻。
为首是那位栗色卷发、露着小蛮腰的女子,正是苏木尔,她手里呼啸着马鞭,正骑在马背上放肆大笑着。
京城百姓哪见过这种阵仗,女子当街骑马就罢了,还这般目中无人,真是前所未见!
眨眼间,那几匹快马就没了踪迹,只留下一片此起彼伏的骂声与抱怨。
萧景渊也收回了视线,却想到一个可以让永宁侯府免遭重罚的主意。
他正想派人去找谢临商量,谁知谢临已经在镇抚司等他了。
萧景渊抬脚迈进平时办公的屋子里时,谢临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边的案几上是一个敞开的木盒。
里面的东西被拿了出来,就摆在边上。
是一个色泽艳丽的香囊,还有一只精致的玉蝴蝶簪子。
是沈霜宁的东西。
萧景渊脸色微变。
谢临搁下茶杯,竟出奇的平静,直直望着他道:“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