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男人气息渐弱,血是温热的,体温是冰凉的。
沈霜宁僵住良久,直至滚烫的眼泪砸到自己手背上,灼人的温度才烫得她猛然回神,于是咬了咬牙道:“谁要你的命,你不准死!”
可怀中人迟迟没有反应。
沈霜宁这才低下头去。
见他脸色苍白得几无血色,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浓黑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青黑阴影,这张总透着清冷疏离的脸此刻柔和极了,也安静极了。
沈霜宁瞳孔不由得缩了缩,指尖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掌托着他的脸,惊慌道:“萧景渊!萧景渊你醒醒!”
青云见状也惊呼道:“世子!!”
余下几个镇抚司手下也围在一旁,手足无措。
天公不作美,飘起了毛毛细雨,林间泛着丝丝凉意。
头顶压着浓重的阴云,恰如裴执此刻的心境。
目光缓缓落在了沈霜宁单薄的身影上,又淡淡地看向萧景渊。
裴执臂弯处悬着一件带毛领的浅色披风,藏在披风下的手紧攥成拳,内心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别去管他,萧景渊死了正好,他本就配不上沈霜宁!
一个堪称邪恶的念头在心中滋长,也让裴执的眼神不觉间变得冷漠,冷漠得近乎冷酷。
青云无意瞥见这位少师大人的眼神,心头微凛,瞬间想到了什么。
禁卫军早就该到了,却偏等世子中箭了才出现,究竟是为何?!
可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青云便将那股怒气竭力压下。只在心里愤恨地想:若是世子命丧于此,他便是不要这条命,也要为世子讨个说法!
远处的严副将听闻动静便停下了动作,扭头朝那边看了过去,禁卫军众人的目光也落在了沈霜宁和萧景渊身上,俱是心头一震。
镇抚司向来遭满朝文武嫌恶,却跟禁卫军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甚至每逢镇抚司搅得朝局动荡,闲得发慌的禁卫军还常乐得隔岸观火。
可眼下不一样了。
萧景渊乃燕王府世子、圣上心腹、还是镇抚司的一把手,他的命可不是能用银子衡量的!
若这位萧世子就死他们禁卫军眼皮子底下,别说立功了,提着脑袋回去还差不多!
严铮眼皮狂跳,一看要遭!
此刻他哪里还记着什么立功,什么赏银,只想保住自己这颗脑袋,当下连忙拔腿朝那边快步而去。
一看萧世子心口处插着箭,心里“咯噔”一声,严铮忙喊道:“军医呢?军医何在?!”
粗犷的嗓音响彻山林,甚至带了点回音。
“来了来了!”这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人群里快步走来,正是随军的军医。
他们此行原就是为了寻人,以防万一就带了个军医,幸好是带了。
沈霜宁还以跪姿小心地抱着萧景渊,泪眼婆娑,唇瓣紧抿,也不说话。
军医将药箱搁在一旁,先探了萧景渊的鼻息,确认他还有气,只是气息十分微弱。
接下来便是拔箭止血。
然而这一步最是凶险,军医迟迟不敢下手,不知不觉间就冒了一脑门子的虚汗。
严铮急性子道:“磨叽什么,快点啊!”
军医这才一鼓作气,准备拔箭,谁知刚要伸手过去,严铮又急忙道:“慢着!”
军医抬头看他。
严铮紧张道:“这箭若是拔出来,你有几成把握能保住他性命?”
军医道:“......三成不到。”
希望渺茫,可这箭迟早要拔,更是拖不得!
严铮暗骂了一声什么,干脆一摆手:“你拔!”
说罢便背过了身去,视线紧盯着不远处的两名乱党。心想这萧世子若死了,他非要拿他们泄恨不可,蒸煎煮反复鞭尸!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军医身上,只见军医颤颤巍巍地朝萧景渊伸出手,就快握住那只箭羽。
岂料就在时,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
“你不行,交给我吧。”
军医一愣,循声看去,于是目光落在了那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的裴少师身上。
此刻心底竟无端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来:这位少师大人的存在,实在太突兀了,就好像......他本不该在站在这里似的。
没人知道军医在想什么,更没人注意到裴执有何不妥。
严铮闻言也转过身来,诧异地看向裴少师,还存了些质疑。
只是不等严铮开口,青云便第一时间反对:“不行!”
严铮于是看向了青云,素来圆滑的他当即嗅出对方身上的敌意——竟是针对裴少师的。
咦?
严铮觉得有些古怪,却没心思细想,眼下救人要紧,便开口道:“裴少师也懂医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差池,萧世子就真就没命了。”
嘴上这么说,严铮却巴不得裴执赶紧上!
若是救活了,那是自然好事。但若是人一不小心死在裴执手里,等圣上怪罪下来,他就全赖到裴执身上!
严铮心里那点小九九,裴执看得透透的,却也不甚在意。
谁也不理,只垂眸凝望着沈霜宁,道:“我可以救他。”
沈霜宁抬头看着裴执,眼里还含着盈盈泪光,那一眼望过来,仿佛扎到了裴执心底去。
她并未犹豫太久,竟是点了头。
青云欲言又止,终究没再阻拦,却死死盯着裴执,手指按在刀鞘上,仿佛只要裴执露出半分异心,便会立刻拔刀相向。
裴执看了眼满脸警惕的青云,随即对沈霜宁温声道:“你去起来吧,让他扶着世子。”
一会儿那飙血的场面可不好看,青云也道:“四小姐,交给在下吧,您先去那边歇着,避会儿雨。”
沈霜宁抿了抿唇,便依言照做了。
起身时裴执扶了她一把,还顺势将手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可谓体贴备至。
众人见状这才恍然想起,这里就这么一个姑娘,还是国公府出身的千金嫡女,是该好好照顾。
而有些精明如严铮的,则从裴少师的态度里看出了点暧昧来,却没人点破。
沈霜宁则早已身心俱疲,又满心牵挂着萧景渊,哪里会注意到这种小事,一时连道谢都忘了。
就这么失神般坐到了一棵大树下,眼睛却直直望着这边,没有移开过。
裴执将视线从那娇小的身影上收回,转而看向昏死过去的萧景渊,表面温和的眸底隐隐浮动着一股戾气。
本想袖手旁观的。
可萧景渊若是就这么死了,她得惦记这人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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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斜斜飘着,林间渐渐起了薄雾。
谢延一路往西南方向逃去。
传闻中算无遗策的藏机山人,也并非神仙,岂会算到今日会出这么大的变数?
先是手下的人擅作主张,刺杀外邦公主和谢临,打乱了他的计划。
接着又被沈霜宁意外撞见他和康守义密谈,他不得不杀人灭口。
待得知萧景渊也上了山,索性决定一并解决,于是便跟康守义里应外合,放了冯良策等人进来。
谁曾想禁卫军来得这般快!
牺牲那群教徒,本就在谢延的意料之内,不断尾焉能逃出生天,但中间的意外已经够多了。
脑海中闪过沈霜宁的身影,谢延猛地攥紧缰绳,那张素来温和有礼的面具,此刻已寸寸龟裂,露出底下阴沉狰狞的底色。
被一个深闺女子坏了大事,是他万万没料到的。
若非沈霜宁,他本可回去从容谋划,如今却要因她一人,将整盘棋局彻底推翻重来!
这种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觉,真是令人不悦!
谢延面不改色地将肩头那支箭拔了出去。
只希望他射出去的那一箭,能要了萧景渊的狗命,如此也能不虚此行了!
谢延勒住缰绳,定了定神,他目视前方,声音在冰凉的雨丝中透着冷硬:“先离开这片林子。永宁侯府是回不去了,康守义在山脚留了人接应,到时候跟他们汇合,去白云寺暂避风头。”
谢延身边的两名心腹只剩一人,另一人已去引开了后面的追兵。
“先生,前面好像有人?!”听风忽然压低嗓音道。
翟吉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要来凑这趟浑水,大约是实在看不惯自家皇妹总为个外人哭哭啼啼,一早便带了几人上山寻人。
他心底还藏着点隐秘的念头,倘若真被他找到了沈霜宁,那多半也算是救命之恩吧?
沈霜宁这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若有这一份恩情在,看她今后还敢不敢对他出言不逊。哼!
可找了半天,人没见着,自己反倒迷了路,跟遭了鬼打墙似的原地绕了半天!
身边那几个废物也靠不住,除了“三殿下息怒”就再不会别的话了。翟吉憋着满肚子火气,偏又遇上这鬼天气,脸早就黑成了锅底。
正是这个时候,翟吉看到林中走来一个熟人,顿了顿。
只见听风搀扶着谢延走出来,主仆二人看起来都很狼狈,仿佛逃难来的。
翟吉一看有人比自己还惨,心情顿时就开朗了。
原来还有比他更倒霉的人。
语气不禁带上点幸灾乐祸:“哟,谢大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倒大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