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
烈日炙烤着南雄的红土地,连空气都热得扭曲。
启明镇高耸的木制哨塔上,负责了望的哨兵眯起了眼。
官道尽头,尘土飞扬中,三个相互搀扶的血人,正一步一晃,踉踉跄跄地朝着镇子挪来!
是敌袭?!
哨兵心头一紧,刚要敲响警钟!
那居中的少年,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撕裂云霄的嘶吼:
“东莞张家玉——投军!!!”
声落,人如一只破麻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是张公子!”
“快!开拖拉机去接人!”
警报声没响,镇子里反倒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喊和独特的引擎轰鸣声。
医务所内。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
朱启明带着王大力、王翠娥和陈邦彦、陈默,铁青着脸站在病床前。
张家玉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浑身缠满了带血的绷带,依旧昏迷不醒。
旁边两张床上,是那两个被派去护送他的亲兵,伤得更重,但已经清醒过来。
其中一个断了胳膊的亲兵,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朱启明一把按住。
“躺好!说,怎么回事?!”
那亲兵眼圈一红,声音嘶哑:“将军,我们刚进珠江水路,就遇上了那一片最凶的水匪‘下山虎’!”
另一个胸口缠着厚厚绷带的亲兵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后怕和敬佩:
“他们有四条船,虽然人不多但凶悍异常,冲上来就砍!我们……我们两个拼死才护着小船冲出来!”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张家玉,满脸的惭愧。
“家玉少爷他……他本来可以躲在船舱里的!可他看我挨了一刀,竟然……竟然抄起一根船桨就冲了出来,嘴里喊着什么‘子曰弄死你’,对着一个匪徒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为了替我挡刀,他后背……后背被生生砍中!要不是他那一嗓子,我们俩都得交代在那儿!”
此话一出,满屋皆惊。
王大力瞪着牛眼:“我的乖乖!这小秀才,是个带种的爷们!”
王翠娥美眸中也闪过一丝异彩。
这小子,不光嘴皮子利索啊。
陈默更是扶了扶头巾,喃喃自语:“子曰……弄死你?这……这……”
朱启明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看着昏迷的张家玉,心中欣慰。
很好,没看错人。
是个有血性的读书人。
他转头吩咐医官,声音不容置疑:“先给他们的伤口清创消毒,再用最好的青霉散!三个都用上!不计成本!”
他又看向王大力:“这二位兄弟,每人赏银五十两,记头功!伤好了,官升一级!”
两名亲兵激动得热泪盈眶,挣扎着道谢。
就在这时,床上的张家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猛地睁开了眼。
“啊——!疼!疼死小爷了!”
他手脚乱蹬,像是做了噩梦。
“我要从军!谁敢拦我!挡我者死!死——!”
他中气十足的叫嚷,让屋里紧张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
“噗嗤!”
“哈哈哈!”
王大力和王翠娥率先笑出了声。
“哈哈哈!这小子,醒了还这么横!”
张家玉一脸茫然,这是哪?我死了吗?怎么这么吵?
他转动眼珠,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朱启明。
那张熟悉的、带着一丝戏谑笑容的脸。
一瞬间,这半个月来的奔波、逃亡、挨打、厮杀……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倔强。
他顾不着身上的疼痛,一把扑进朱启明怀里。
“哇——!”
少年神童,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声大哭。
“大叔!呜呜呜……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些坏人要杀我!我爹还打我……呜呜呜……”
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朱启明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这画风转变得也太快了。
他轻轻拍了拍张家玉的背,慈父般安慰道:“行了,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到了这儿,就到家了,安全了。”
“哭什么哭!过来吃饭!”
王翠娥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瞪了他一眼。
“喏,肉糜粥,将军特地让厨房给你熬的。再哭,就凉了,全倒了喂狗!”
张家玉抽抽搭搭地止住哭,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肉粥,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脸一红,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忍不住打哭嗝。
满屋子的人看着他这狼狈又滑稽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
张家玉是在一阵舒爽中醒来的。
我的乖乖!这是什么神仙药?
昨天还感觉浑身骨头都断了,疼得想死,今天睡了一觉起来……竟然只剩下一点酸麻了!
简直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啊!
他正惊叹着,朱启明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托盘。
“醒了?吃早饭。”
托盘上,一碗散发着奶香的白色液体,还有两个金灿灿的……蛋?
“大叔,这是……羊奶?怎么一点都不膻?”张家玉好奇地问。
“牛奶。”朱启明言简意赅,“我那儿有个大冰窖,放不坏。赶紧吃,吃完带你去看好东西。”
张家玉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口牛奶,眼睛瞬间亮了!
好吃!
吃完早饭,朱启明不知从哪儿推来一个奇怪的椅子,有两个大轮子。
“这是何物?!不用马拉,人推着就能走?”
张家玉的眼睛瞪得溜圆。
“轮椅。你腿脚不便,坐这个。”
朱启明不由分说,把张家玉抱上轮椅,推出了医务所。
早已等候在外的陈邦彦也跟了上来,默默地站在轮椅一侧。
然后,张家玉十几年来建立的世界观,开始了漫长而彻底的崩塌过程。
“我的天!那……那是什么?!一头不用牛拉自己会跑的铁牛!它还在耕地!”
“陈大哥!你看那些兵!他们的动作……怎么能跟一个人似的?!这是什么操练法门?!”
“这房子……墙是灰色的!摸上去比石头还硬!这是什么土烧的?!”
“那冒着烟的大作坊是干嘛的?炼丹炉吗?!你看那铁管子里流出来的水!水怎么能自己往高处走?!”
“哇!快看!那屋子里挂着的琉璃珠子自己在发光!大叔!这是夜明珠吗?!”
张家玉的话匣子彻底打开,变成了一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嘴巴就没停过,震惊的表情就没变过。
陈邦彦在一旁,表情平静,只是偶尔开口解释一两句。
他拍了拍张家玉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家玉,镇定些。将军说,此乃‘格物之学’的极致。我初到之时,比你现在的样子,还要不堪。”
张家玉哪里镇定得下来!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这哪里是草莽游击的营寨?
这分明是墨家典籍里描绘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机关城!
不!便是墨子重生,怕也造不出如此神奇之物!
最后,朱启明把他推到了一座刚刚落成的二层小楼前。
小楼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匾——启明镇学堂。
“看够了?”朱启明停下轮椅,问道。
“没……没够!”张家玉激动得脸都红了,“大叔!你这是神仙手段!你一定是天上的神仙下凡!”
“我不是神仙,这些,也不是神仙手段。”朱启明看着他,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是学问。”
他转头,看向陈邦彦。
“邦彦。”
“属下在!”陈邦彦立刻躬身。
“这小子的伤,一个月能好利索。这一个月,他归你管。”
朱启明指着张家玉,像是在交代一件货物。
“你每日教他兵法韬略,军阵之学,再监督他温习经义,不许他荒废了学业。”
他看着一脸兴奋又有些茫然的张家玉,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你一条腿走军功,一条腿走科举。哪条腿,都不许给我瘸了!听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