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顺德码头。
陈邦彦夫妇早已等候在此。
一夜之间,两人像是换了个人。
虽衣衫依旧朴素,但陈邦彦腰杆笔直,眼中有了光。
他妻子林氏脸上也没了昨日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安宁。
两人身后,是两个半旧的箱笼,装着他们全部的家当和对未来的希望。
“将军!”
陈邦彦远远看见朱启明,快步上前,行了个标准至极的军中抱拳礼。
“属下陈邦彦,携家眷,前来报到!”
朱启明满意地点点头。
一旁的张家玉看得眼热,挺起小胸膛,也学着抱拳。
“大叔!我也跟你去南雄!”
“我要学那经世济民的真本事!”
少年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指点江山,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光辉未来。
朱启明瞥了他一眼,像看一个傻儿子。
“不行。”
“为什么?!”张家玉急了,“大丈夫志在四方!我……”
“你爹娘同意了吗?”
朱启明一句话,就把张家玉给噎住了。
“我……我这是为了天下苍生!我爹他……他会理解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明显底气不足。
“再说,我爹那臭脾气,我跟他说了他也不会同意的!他肯定觉得我是在胡闹!”
王翠娥在旁边噗嗤一笑。
“哟,小神童,还挺有自知之明嘛。”
张家玉脸一红,梗着脖子。
“我不管!我跟定你了!你总不能把我绑了送回去吧?”
“绑你,费绳子。”朱启明淡淡道,“但我可以教你怎么让你爹同意。”
张家玉眼睛一亮。
“什么好法子?”
“回家。”
“然后呢?”
“跪下。”
“啊?”张家玉懵了。
“磕头,认错,说自己不孝,离家出走让他担心了。”
“接着呢?”张家玉一脸的难以置信。
“哭。”
“啥?!”
“哭得越惨越好,鼻涕眼泪糊一脸那种。抱着你爹的腿,说你错了,再也不敢了。”
张家玉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这是什么馊主意!
小爷我可是神童!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怎么能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朱启明仿佛没看到他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继续面无表情地传授“秘籍”。
“等你爹气消得差不多了,再把你这几天看到的、听到的,什么漕工挨打,地痞收钱,什么北方要大乱,流寇要南下,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告诉你爹。”
“最后,告诉他,你去南雄,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学本事,将来好在这乱世里,护着他和你娘,护着张家全家!”
“把‘建功立业’换成‘保家自救’,把‘天下苍生’换成‘二老安康’,懂了?”
张家玉彻底傻了。
这……这也太……太不要脸了吧?!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自己十几年来建立的“道理”和“体面”,被这大叔几句话就给扒了个精光,还踩在脚底下碾了碾。
“小子,孝道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你连这第一关都过不了,还谈什么经世济民?”
朱启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王大力,给他雇条船,再派两个最机灵的弟兄,送他回东莞。”
他看着张家玉,下了最后通牒。
“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要么你带着你爹的亲笔手书来南雄,要么,就老老实实在家读你的圣贤书。”
“我们,先回南雄。”
船队起航,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张家玉,和一条开往东莞的小船。
回东莞的船上,张家玉坐在船头,越想越气。
哼!
什么狗屁法子!
我爹是读圣贤书的体面人,最重风骨!
他会吃这套?
他只会觉得我更不是东西,是个会耍心机的逆子!
哭?
小爷我三岁之后就没哭过!
还抱着腿哭?
呸!士可杀不可辱!
那姓朱的大叔,就会玩弄权术,根本不懂我们读书人的风骨!
对付我爹那种老古板,就得用大道理去说服他!
用天下大势去折服他!
对!就这么办!
他心里已经构思好了一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千字雄文,准备回家后好好给他爹上一课。
至于朱启明那套“哭戏”,早被他丢到珠江里喂鱼了。
傍晚,张家玉回到东莞家中。
一进门,他就感觉气氛不对。
他爹张一凤,正黑着脸坐在堂屋中央,手里……还握着一根油光发亮的黄竹戒尺!
他娘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不停地抹眼泪。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张一凤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
张家玉吓得一哆嗦,但旋即挺起胸膛,准备实施自己构思了一路的宏伟计划。
“父亲!儿子此次出门,乃是……”
“啪!”
话没说完,那根竹子戒尺已经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的小腿上。
“嘶——!”
张家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还敢顶嘴?!我让你出门!我让你志在四方!”
张一凤气得浑身发抖,举起竹板,劈头盖脸地就抽了过来!
“啪!啪!啪!”
“父亲息怒!儿子是为了……”
“啪!”
“……是为了探求救国之道啊!”
“啪!啪!”
“哎哟!别打了!娘!救我!”
他那篇准备好的千字雄文,在戒尺的“啪啪”声中,碎得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凑不齐了。
一通胖揍之后,张家玉被他爹像拖死狗一样,拖进了书房。
“从今天起,给我禁足!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把《孝经》给我抄一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
“砰!”
房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夜里,张家玉趴在床上,浑身都疼。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老古板!
不可理喻!
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天下这么大,难道还没有我张家玉的容身之处?
圣贤书外的路,都是弯的……
那姓朱的说的没错!
这帮老家伙,根本就讲不通道理!
跟他们讲道理,还不如对牛弹琴!
他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眼中闪烁着叛逆的光芒。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南雄!
我非去不可!
他迅速走到书桌前,抓起笔墨,奋笔疾书。
“父亲大人,不孝儿家玉叩上。”
“儿此去南雄,非为私利,乃为天下苍生。父亲不解儿之志向,儿不能坐以待毙。”
“待儿学成归来,必保家国安宁,再谢父母养育之恩。”
“不孝儿张家玉泣血百拜。”
他将信纸折好,压在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爬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
窗外巷子里,两个黑影一闪而过,对着他打了个手势。
是朱启明留下的那两个亲兵!
张家玉心中一喜,小爷我果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迅速将几件换洗衣物和偷偷藏的几块点心打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昨晚的样子,手脚并用,灵活地从窗口翻了出去,稳稳落地。
“走!”
张家玉压低了声音,对着那两个亲兵一挥手,脸上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得意。
“去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