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朝钟连响九下时,苏婉儿正立在御书房窗下。
檐角铜铃被北风卷着撞出碎响,她望着廊下匆匆而过的小黄门怀里抱着的刑部卷宗,指节在袖中轻轻蜷起——三日前刘大人被押赴刑场时,她亲眼见着监斩官将\"北境军粮贪墨案\"的结案奏报呈给赵顼,可今早收到张将军从边关送来的密信,军粮补给竟还卡在离朔州三十里的青崖镇。
\"郡主,林侍卫长求见。\"小宫女的声音惊得她睫毛轻颤。
苏婉儿转身时已换了副从容笑意,待林侍卫长掀帘进来,才见他玄色侍卫服上沾着星点泥渍,眉峰紧拧:\"属下按您吩咐查了原兵部属官去向,有个叫周庆的书吏,上月突然调去了皇城司。\"他从怀中摸出半张皱巴巴的差役签,\"这是在他老家书案夹层里翻到的,调令日期比北境军粮案案发早了整整半月。\"
指尖触到那纸签时,苏婉儿后颈泛起凉意。
她记得半月前正是刘大人开始插手军粮批文的日子,周庆作为兵部最熟悉边镇粮道的书吏,调去皇城司......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声音却稳得像山涧清泉:\"做得好,去偏殿喝盏茶,等会随我去司礼监查人事档案。\"
林侍卫长退下时,御书房外传来方公公特有的细碎脚步声。
苏婉儿迅速将差役签塞进袖中,抬眼正见方公公捧着鎏金茶盘进来,青瓷盏里浮着碧螺春的嫩芽:\"陛下说郡主近日辛劳,特命奴才送盏新茶。\"他眼角的细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可递茶时指尖却微微发颤,\"这茶要趁热喝,凉了伤胃。\"
苏婉儿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时突然顿住——方公公素日最懂规矩,皇帝的赐茶从不会亲自捧来,更不会多嘴提\"趁热喝\"。
她垂眸抿了口茶,甜津津的茶汁里竟混着丝若有若无的苦,像极了三年前在后院井边喝到的那碗加了巴豆的参汤。
\"有劳方公公了。\"她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本宫想去皇城司查查旧档,不知方公公可知道钥匙在谁手里?\"
方公公的瞳孔骤缩,喉结动了动,又迅速堆起笑:\"皇城司的钥匙向来由值房典史保管,奴才这就差人去取。\"他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在案角,\"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梁上栖鸟扑棱棱飞起。
苏婉儿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这才快步走向御书房东侧的暗格。
她取出赵顼特许她查阅机密的腰牌时,袖中差役签的边角刺得手腕生疼——方才方公公递茶时,她分明看见他腕间系着半枚翡翠平安扣,与周庆老家供桌上那半枚碎玉严丝合缝。
亥时三刻,太医馆的药炉还飘着苦香。
苏婉儿裹着月白斗篷推门进去时,太医张正眯眼核对《千金方》,见是她忙起身:\"郡主这会子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心口总发闷。\"她按住左胸,指尖在袖中攥紧,\"许是近日查案劳神,想请张太医调些安神香。\"
太医张捻着花白胡须沉吟片刻,突然压低声音:\"前日方公公也来讨过安神香,说是陛下夜里总睡不安稳。\"他从药柜里取出朱砂、龙脑,又抬头看她,\"郡主可要加些夜交藤?
助眠效果更好。\"
苏婉儿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去年冬夜她染时疫,是这老太医在榻前守了七日七夜。
她轻轻摇头:\"不必,本宫只要最普通的安神香。\"
太医张的手顿了顿,终究没再追问,只将配好的香粉装进锦盒:\"睡前点半柱,莫要贪多。\"
出太医馆时,月亮已爬过东墙。
苏婉儿将锦盒揣进怀里,能隔着布料摸到香粉的温度。
她望着宫墙上巡逻的灯笼像流萤般掠过,突然想起赵顼今日下朝时说的话:\"婉儿,这局棋越到最后,越要护好自己。\"
可有些棋,总得自己走进去才能看清棋盘。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块差役签,又想起方公公腕间的翡翠扣——今夜,该去皇城司旧档房看看了。
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传来时,苏婉儿站在御花园假山下的密道入口前。
她取出太医张给的安神香点燃,青烟裹着淡淡松木香散进夜色里。
风卷着几片残荷掠过她脚边,远处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她望着密道深处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有些秘密,该见天日了。
更夫的梆子声在宫墙间撞出闷响时,苏婉儿已顺着密道摸到了皇城司旧档房后窗。
夜露沾湿了她的绣鞋,指尖触到砖缝里的青苔时,心跳声突然盖过了巡夜的脚步声。
她想起赵顼昨日下朝时攥着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新添的薄茧:\"旧档房的守夜人换过三拨,你若要去......\"话没说完,却在她发顶落下极轻一吻,\"天亮前我在承明殿等你。\"
窗棂\"吱呀\"一声被推开半寸,苏婉儿侧身挤进去的瞬间,后颈汗毛倒竖——本该只有霉味的旧档房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她垂眸看了眼脚边积灰的青砖,左侧第三块砖缝里嵌着半枚新泥印,是皂靴底特有的云纹。
\"张大哥,这破屋子能有什么宝贝?\"
\"噤声!\"外间传来压低的男声,\"上头说了,今夜无论谁来,都得拦下。\"
苏婉儿迅速闪到朱漆档案架后,透过架上《洪武年漕运册》的缝隙,看见两个着皂衣的守卫正提着灯笼晃进来。
其中高个的靴底沾着新鲜的青泥,与她方才在窗下发现的泥印分毫不差——皇城司守夜人素日穿的是宫造的黑绒靴,哪会沾着御花园外才有的青泥?
她闭了闭眼睛,成就系统奖励的\"洞察人心\"技能在识海翻涌。
那高个守卫摸向腰间短刀时,喉结急促滚动三次,是紧张;矮个的手指总往袖中探,那里鼓着团状硬物,像是火折子——他们根本不是常驻守夜人,倒像是被临时调来截杀她的。
\"好像有动静!\"矮个突然指向后窗。
苏婉儿心下了然,抄起案头半块碎瓷片往梁上一掷。\"啪\"的脆响惊得梁间尘灰簌簌落下,两个守卫同时拔剑冲向后窗。
她趁机猫腰钻过档案架,指尖在架上摸索——赵顼说过,旧档房最里侧的檀木柜,第三层暗格藏着先皇亲批的密档。
檀木柜的铜锁在她手下轻响,苏婉儿取出赵顼给的乌木钥匙,锁芯\"咔嗒\"一声弹开。
最底层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本蓝皮册子,封皮上的朱砂字在灯笼余光里泛着冷光:\"东宫旧部名录\"。
她翻开最上面那本,第一页赫然写着\"顾文渊,太子太傅,洪武二十三年入东宫\"。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想起上月在御书房,顾太傅还捧着《贞观政要》为赵顼讲经,银须垂在玄色官服上,说话时总带着三分笑:\"陛下与先太子,倒是有几分神似。\"
\"不好!有人动了檀木柜!\"外间传来高个的暴喝。
苏婉儿迅速撕下名录中夹着的半张密信,塞进袖中暗袋,又将册子原样摆好。
她刚扣上柜锁,就听见守卫踹门的巨响,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烛台,火苗\"腾\"地窜上《漕运册》的封皮。
\"救火!救火!\"矮个的喊声响彻夜空。
苏婉儿借着浓烟翻出后窗时,鬓角的珍珠簪子勾住了窗棂上的蛛网。
她顾不上疼,沿着密道狂奔,直到看见承明殿的飞檐在夜色里露出轮廓,才敢扶着廊柱喘气——袖中半张密信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月满时,清君侧,旧部当效死力。\"
第二日卯时三刻,苏婉儿跪在御书房的金砖上,将抄录的名录呈给赵顼。
他接过时指尖微颤,墨笔在\"顾文渊\"三字上重重圈了个圈,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宣纸上,像团狰狞的血。\"传朕口谕,封锁皇城司,所有守夜人押入诏狱。\"他抬眼时眼底泛着红,\"宣方公公即刻来见。\"
可方公公终究没能来。
未时二刻,御药房的小太监捧着药箱跌跌撞撞冲进御书房:\"陛下!
方公公......方公公暴毙在值房!\"
苏婉儿跟着赵顼赶到时,方公公仰面倒在青砖地上,嘴角沾着黑血,腕间那半枚翡翠平安扣在阳光下泛着幽光。
太医院院正掀开他的眼皮,指尖发颤:\"是鹤顶红,中毒至少有两个时辰了。\"
赵顼攥着门框的手青筋暴起,碎瓷片扎进掌心也似觉不着疼。
他突然转身看向苏婉儿,目光像淬了冰的剑:\"你昨日在旧档房,可曾碰过什么?\"
\"只碰了檀木柜的锁。\"苏婉儿解下袖中暗袋,将半张密信递过去,\"但方公公腕上的翡翠扣,与周庆老家的碎玉能合上——他早就是东宫旧部的人。\"
赵顼接过密信的手突然收紧,信笺在指缝里发出细碎的响。
殿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在窗纸上,他望着方公公扭曲的脸,声音低得像从地底冒出来的:\"看来,这盘棋,远未到收官之时。\"
苏婉儿望着案头名录上\"顾文渊\"三字,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她想起昨日在朝房外,兵部尚书李大人拍着顾太傅的肩笑:\"老哥哥这把年纪还替陛下分忧,当得杯庆功酒。\"可此刻名录上的朱砂印还未干,顾文渊三个字,正静静躺在\"清君侧\"的密信旁。
夜风卷着更声撞进殿门时,赵顼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的血滴在她手背上,烫得人发疼:\"明日早朝,朕要当众宣读这名录。\"
苏婉儿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半月前北境军粮案里,被斩的刘大人临刑前喊的那句话:\"真正的贪墨者,坐在金銮殿上听戏呢!\"
此刻她终于明白,那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