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清的官靴踏过御书房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将案头未收的折子吹得哗哗作响。
他腰间的银鱼符撞在朝服上,发出细碎的清响——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向来以刚直着称,此刻浓眉倒竖,连朝冠上的东珠都跟着颤了颤:\"陛下召臣来,可是北境军粮案有了眉目?\"
赵顼将焦黑的账册推到他面前,指节叩了叩那枚陈延的私印:\"陈延的印。\"
\"陈延?\"王正清的手指猛地攥紧朝珠,翡翠珠子在掌心勒出红痕,\"那老匹夫上月还在都察院拍着胸脯说军粮核查无误!\"他突然俯身抓起账册,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得推,\"这印...确是他的!\"话音未落,他\"砰\"地将账册拍回案上,胡须气得直抖,\"臣这就带人抄了陈宅!\"
\"王大人且慢。\"苏婉儿出声时,王正清才注意到跪坐在旁的玉昭郡主。
她素色衫子上还沾着焦灰,发间金步摇却坠得端端正正,\"昨夜福来米行火势蹊跷,陈延若真涉事,未必会将把柄留在明面。\"
王正清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他素知这位郡主智计过人,可此刻怒火攻心,哪里肯等?\"便是掘地三尺,臣也要找出证据!\"说罢拂袖而去,官靴声震得门槛上的铜铃直响。
御书房重归寂静时,苏婉儿盯着王正清离去的方向,指尖轻轻摩挲着心口的羊脂玉牌。
昨夜在狗洞摸到的账册残页突然浮现在眼前——那行小字\"陈宅西跨院地窖\",若陈延真在那里藏了东西,怎会让王正清轻易找到?
\"在想什么?\"赵顼的声音突然近了。
他不知何时绕到她身侧,龙纹暗绣的广袖扫过她肩头,\"你总说'棋局未到终盘',难不成陈延还有后手?\"
苏婉儿抬头,正撞进他深潭般的眼底。
晨光透过窗纸斜斜切进来,将他眼角的细纹镀上一层暖金——这是他最放松时才会显露的破绽。\"陛下可记得林侍卫长临终前的眼神?\"她轻声道,\"他不是在说'快走',是在说'小心'。\"
赵顼的手指骤然收紧,龙纹在袖口绷成锋利的棱角。
三日后卯初,朱大人的书房飘着新磨的墨香。
苏婉儿捧着茶盏,看窗外绿萝在风里晃出一片新绿——这是她以\"选秀复核需户部协查\"为名,第三次踏进这位选拔司员外郎的宅邸了。
\"郡主今日又要看哪份秀女名录?\"朱大人的笔尖悬在案上,墨迹在宣纸上洇出个小团。
他四十来岁,两鬓已见霜色,昨日因陈延的事被户部训斥的红痕还挂在脖颈上。
苏婉儿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脆的\"叮\"。\"朱大人可知,福来米行的火,烧的是陈侍郎的'清白'?\"她望着对方骤然紧绷的肩背,\"昨夜王大人抄了陈宅西跨院,地窖里只有半坛霉米。\"
朱大人的笔\"啪\"地掉在宣纸上,墨汁溅在\"秀女年庚\"四个字上,晕开一片污痕。
他慌忙抽帕子去擦,指尖却在发抖:\"郡主这是...何意?\"
\"陈侍郎总说朱大人'办事迂腐'。\"苏婉儿的声音像春溪淌过卵石,\"可上月他私调十万两库银去填南陵水患的窟窿,偏要让朱大人做那'迂腐'的账房,把数目拆成三十笔,每笔都盖你的印。\"
朱大人的手猛地顿住。
他抬头时,眼底的惊惶像被戳破的纸窗,透出一线幽光:\"郡主...如何知道?\"
\"朱大人的印,比陈侍郎的私印还工整三分。\"苏婉儿轻笑,指尖划过案头那方\"选拔司\"的青铜印,\"您在户部当差十二年,连秀女籍贯都要核三遍,怎会在军粮案里犯糊涂?\"
朱大人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冷茶顺着嘴角淌进衣领,他却像没知觉似的:\"陈延说南陵灾民等不得,说我若不配合...便参我'阻挠赈灾'。\"他攥紧帕子,指节发白,\"可那十万两根本没进南陵!
前日我查账,发现银钱全汇去了漠北...北境大单于的牧场!\"
苏婉儿的呼吸一滞。
她望着朱大人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赵顼说过的\"泾州二十八个边民\"——原来陈延喂给蛮子的,不只是军粮。
\"朱大人想不想做回那个'迂腐'的账房?\"她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极轻,\"您手里有陈延调银的记录副本,对吗?\"
朱大人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我保您清白。\"苏婉儿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精准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都察院查案只看证据,您不过是被胁迫的棋子。\"她摸出腰间的玉牌,羊脂白在晨光里温润如脂,\"这是陛下亲赐的'玉昭',能保您全家平安。\"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绿萝叶子舒展的声音。
朱大人望着那方玉牌,又望了望窗外——他的小女儿正在廊下逗猫,银铃铛似的笑声撞在砖墙上,碎成一片。
\"在西墙第三块砖下。\"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胡琴,\"记录用蜡封着,还有陈延的手书批注。\"
苏婉儿起身时,广袖扫落了案头的茶盏。
瓷片飞溅的瞬间,她瞥见朱大人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点点血珠。
暮色漫进御书房时,苏婉儿将那方蜡封的木匣放在赵顼案头。
匣身还带着朱大人书房的墨香,匣底压着半片绿萝叶子,泛着水润的青。
赵顼的指尖悬在匣上,迟迟没有动作。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去传方公公。\"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让他带二十个暗卫,守在户部后巷。\"
苏婉儿望着他微抿的嘴角,忽然明白——这局棋,终于要落子了。
赵顼的指尖悬在匣上,迟迟没有动作。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直到苏婉儿袖中传来丝帕被揉皱的轻响,他才缓缓抬指挑开蜡封——陈延的手书批注跃入眼帘时,他喉结重重滚动,龙纹暗绣的袖口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方公公。\"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青铜,\"带二十个暗卫守在户部后巷,若有穿玄色锦靴、戴翡翠扳指的人出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木匣里那张汇往漠北的银票副本,\"截下他手里的东西,活要见人,死要见账。\"
方公公伏地叩首时,额角已沁出薄汗:\"奴才这就去。\"他退到门槛外时,又回头望了眼案前的两人——苏婉儿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羊脂玉牌在衣襟下若隐若现;皇帝则将陈延的手书按在烛火上,橘色火光舔过纸页,将\"刘大人\"三个字先吞了去。
三日后的早朝,太极殿的龙涎香比往日更浓。
王正清捧着一沓染了墨痕的账册跪在前排,朝冠上的东珠随着他颤抖的脊背轻晃:\"陛下,陈延私调库银十万两,表面谎称赈灾,实则汇往漠北,更与兵部刘大人亲信有十二封密信往来!\"
丹墀下的陈延踉跄两步,朝服前襟被自己扯得皱成一团。
他盯着王正清手中的账册,突然扑过去要抢:\"这是栽赃!
朱大人那迂腐酸儒......\"
\"陈大人可知朱大人昨夜在都察院说了什么?\"王正清将账册举高,目光如刀,\"他说每笔银钱的批注,都是您握着他的手写的。\"他抽出最上面一张纸,\"这是您的私印,这是朱大人的指模——您当都察院的印泥是摆设?\"
陈延的膝盖\"咚\"地磕在汉白玉砖上。
他抬头时,鬓角的白发被冷汗黏成一缕,突然疯了似的转向赵顼:\"陛下!
臣对大昭忠心耿耿......是刘大人逼臣的!
他说北境军粮案若查下去,会牵连先皇后母家......\"
\"够了!\"赵顼拍案而起,龙椅上的鎏金云纹被震得轻响。
他望着陈延扭曲的脸,突然想起苏婉儿昨夜说的话——\"陈延不是主谋,是替罪羊\"。
原来这只替罪羊,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要了。
殿外的汉白玉回廊上,苏婉儿扶着廊柱站得笔直。
她听见殿内传来\"革职下狱\"的断喝,听见陈延被拖走时撞翻香案的闷响,却在宫人匆匆跑过身边时顿住了呼吸。
那小宫女怀里抱着鸡毛信,嘴里嘟囔着:\"兵部刘大人...明日辰时问斩...\"
风卷着银杏叶扑在她脸上,苏婉儿伸手去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殿角飞檐上的脊兽,突然想起三日前朱大人说的\"银钱汇往漠北\"——刘大人的手,原来早就伸到了边关。
可陈延供出刘大人时,皇帝眼里那抹暗芒,真的只是震怒吗?
\"玉昭郡主,陛下召您进殿。\"方公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婉儿转身时,看见他眼角的细纹里凝着几分探究,却在对上她视线时迅速垂眸。
太极殿内的龙涎香仍未散尽。
赵顼站在御案后,手里捏着半块被揉皱的密信,见她进来,突然将信拍在案上:\"刘大人的亲信昨夜在户部后巷被截,这是他要销毁的账册。\"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暗潮,\"从陈延到朱大人,再到刘大人的亲信——你步步为营,朕竟也成了你的棋子。\"
苏婉儿跪下来,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臣妾不过顺势而为。
陛下圣明,自会明察秋毫。\"可话音未落,她便察觉到赵顼的鞋尖移到了面前——他蹲下来,指尖挑起她一缕碎发,\"你早知道陈延会攀咬刘大人,早知道朕要借他的嘴撕开北境的烂疮。\"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耳后新添的薄茧,\"朕该恼你,可......\"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方公公的声音穿透门帘:\"陛下!
兵部刘大人的长子带三百家兵围了午门,说要'清君侧'!\"
赵顼的手指骤然收紧,碎发在他掌心勒出红痕。
苏婉儿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翻涌的血色——这局棋,才刚到最险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