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赵顼捏着密报的指节泛白。
方公公缩在门角,连喘气都放得极轻——他方才说李掌柜今晨秘密调出的粮车方向不明,此刻殿内的气压低得能压碎人。
“陛下,臣妾愿亲往查探。”苏婉儿从软榻前直起身子,腰间的盘龙玉牌撞在案几上,发出清响。
她昨日在粮库蹲守整夜,眼下还泛着青,偏生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星火的寒潭。
赵顼抬眼,目光先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又往下扫过她攥着帕子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他伸手扣住她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素锦直往她骨头里钻:“李掌柜在京城盘桓二十年,耳目比蛛网还密。”拇指摩挲她腕骨,像在确认什么,“若有闪失……”
“正因为他耳目多,才要出其不意。”苏婉儿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叩了叩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批奏折磨出来的,“臣妾扮作粮商小厮,林侍卫长带两个暗卫远远跟着,您派的影卫再在周围布一圈。”她仰起脸,眼尾微挑,“陛下忘了?臣妾还有‘洞察人心’的技能卡,那些守卫的谎话,骗不过的。”
赵顼喉结动了动,松开手时,玄玉令牌已塞进她掌心:“遇紧急情况,捏碎它。”
夜漏三更,西华门角门开了条缝。
苏婉儿裹着青布短打,旧毡帽压得低低的,跟着林侍卫长钻进巷口的马车。
林侍卫长掀开车帘望了望,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据线报,粮车申时进了城南旧码头,周虎带三个兄弟扮搬运工先混进去了。仓库区守卫换班在子时三刻。”他瞥了眼她涂着炭灰的脸,“郡主这模样……”
“像偷米被揍的小混子?”苏婉儿扯了扯领口,露出半截染黑的手腕,“李掌柜的守卫都是粗人,越潦倒越不显眼。”
林侍卫长闷笑一声,放下车帘敲了敲车壁。
马车碾着积雪往城南去,车外更夫的梆子声忽远忽近,“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风撕成碎片。
旧码头的风裹着腐鱼味,刮得人脸生疼。
苏婉儿缩着脖子混在运粮队伍里,脚底下的棉鞋踩在结冰的青石板上直打滑。
仓库区的灯笼蒙着层灰,照得守卫的脸忽明忽暗——两个守卫倚着木栅栏搓手,矛尖在雪地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
“哪来的?”高个守卫横着矛尖拦住她,哈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
苏婉儿哈着气,从怀里摸出半块冷锅盔递过去:“陈记粮行的,给张叔送点热食。”她眼珠转了转,“听说今晚要运的是上等米?我家掌柜的还说,能跟李掌柜搭上线,来年粮铺能多开三家。”
高个守卫伸手接锅盔时,苏婉儿的“洞察人心”技能自动运转——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快速滚动两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腰间粗布腰带。
“哪有什么好米……”话音刚出口,他猛地闭了嘴,矛尖重重戳在地上,“去去去,张叔在后院,别在这磨蹭!”
苏婉儿倒退两步,靴底在冰面上滑出半尺,手忙脚乱扶住旁边的粮袋。
她垂着头,嘴角却悄悄勾了起来——“哪有什么好米”,那运的是陈米?
还是更见不得光的东西?
更声又响了,这次近了些。
她抬眼扫过守卫身后的仓库,后门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投下的影子里,另个守卫正往这边张望。
苏婉儿缩了缩脖子,搓着耳朵往东边绕去——后门守卫交接的时辰快到了,得赶在那之前……
她猫着腰溜进两条仓库间的窄巷,墙根的积雪没过脚面。
前面传来脚步声,混着压低的骂:“这鬼天气,换班的怎么还不来?”另个声音带着困意:“许是路上耽搁了,再等等……”
苏婉儿摸了摸怀里的玄玉令牌,指腹擦过盘龙纹。
巷口的灯笼突然被风吹得转了向,昏黄的光落在她脸上,映得眼底的暗芒愈发清晰。
苏婉儿贴着墙根屏息,耳尖捕捉到后门方向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两个守卫的影子在雪地上摇晃,一个裹着厚棉袍的矮个子骂骂咧咧:“这破班谁爱值谁值,老子脚都冻成冰坨子了。”另一个揉着眼睛打哈欠:“赶紧换了吧,我家那口子还熬着姜茶等我……”话音未落,木栅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苏婉儿猫腰从门侧的狗洞钻了进去——那洞是她方才蹲在巷口时,见流浪猫钻过的,巴掌大的缝隙,正好容得下她缩着肩膀挤进去。
仓库内的霉味混着新米的甜香扑面而来。
她扯下毡帽,借着月光扫过堆叠如小山的麻袋——每袋都用朱漆印着“丰禾”二字,可她昨日在户部查账时,分明记得今年秋粮的官印是“仓盈”。
手指抚过麻袋表面,粗麻扎得掌心发痒,她弯腰掀开最上层的袋口,指尖刚触到米粒,心跳便猛地漏了一拍——这哪是陈米?
分明是颗粒饱满的新稻,还沾着未筛净的稻壳,在月光下泛着象牙白的光。
“李掌柜说运的是赈灾粮,可户部拨给边关的秋粮,也该是‘仓盈’印。”苏婉儿咬着下唇,从袖中摸出细刃小刀。
刀身刚抵住麻袋底部,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刀压进麻线缝隙,顺着经纬划开寸许长的小口,又从怀里掏出半块碎玉塞进去——这是她今早特意找玉匠磨的,刻着苏府暗纹,若被发现,正好做个由头。
“张叔,那小混子没往这边来吧?”守卫的声音近了。
苏婉儿迅速退到粮堆后,后背抵着粗糙的麻袋,听着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能往哪去?这破仓库连耗子都不愿待。”另个声音瓮声瓮气,“赶紧查完得了,我还得去西屋烤火。”
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渐渐远去,苏婉儿这才松了口气。
她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碎玉,指尖触到温热的体温——那是赵顼今早塞给她的玄玉令牌,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足够了。”她低低自语,将小刀收进靴筒,又把毡帽扣回头上,原路钻出狗洞时,后颈的碎发已被冷汗浸透。
林侍卫长的马车就停在半里外的枯柳树下,见她掀帘进来,立刻递上裹着棉帕的铜手炉。
“郡主的手怎么凉成这样?”他借着月光扫过她沾着草屑的裤脚,浓眉皱成一团,“方才周虎来报,东墙根有个暗桩,要不是影卫及时制住,险些被发现。”
苏婉儿将手炉捂在脸上,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睫毛:“若不亲身涉险,怎知李掌柜敢拿官粮当私货?”她从怀里掏出记着印戳样式的草纸,在掌心团成小团,“明早让王大人过目,他最是认死理,见了这印,保管气得拍桌子。”
马车碾着积雪往皇宫去,车外的更声已敲过五下。
苏婉儿靠着车壁打了个小盹,再睁眼时,御书房的灯笼已在朱墙后透出暖光。
方公公候在门口,见她下车,忙递上狐皮斗篷:“陛下等了半夜,茶都续了三盏。”
御书房内,赵顼正对着摊开的舆图沉思,听见脚步声抬头,眼底的血丝刺得人心疼。
“如何?”他起身接过婉儿的斗篷,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耳垂,猛地缩了下,“怎么不带个手炉?”
“顾不上。”苏婉儿从袖中取出草纸,展开在案上,“仓库里全是新米,印戳却是‘丰禾’——这是李掌柜私庄的标记。”她指着舆图上的边关重镇,“户部八月拨了十万石粮去雁门关,可据守将回报,只收到三万石。剩下的……”
赵顼的指节重重叩在舆图上,震得茶盏叮当响:“朕就说,西北军报里的粮耗数字蹊跷。”他攥紧草纸,指腹擦过“丰禾”二字,“李掌柜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能截下官粮,背后定有户部的人递手令。”
“还有。”苏婉儿想起麻袋里的碎玉,喉间发紧,“臣妾在一袋米里留了记号。若明日李掌柜敢抵赖……”
“他不敢。”赵顼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裹着薄茧,“但朕要你明日别去早朝。”见她要反驳,又补了句,“方公公说,李府的管事今早往刑部递了状纸。”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赵顼眼底寒光一闪。
苏婉儿忽然明白他未说完的话——李掌柜若狗急跳墙,必定要反咬一口。
她望着案头堆成山的奏疏,忽然伸手抚过他眉心的褶皱:“陛下,臣妾的‘洞察人心’,可不止能识破守卫的谎话。”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残月挂在琉璃瓦上,照得御书房的飞檐像镀了层银。
方公公捧着茶盏站在门外,隐约听见殿内传来低笑,可再细听时,只剩笔锋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那是苏婉儿在誊写今晚的查探记录,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末了还画了个小小的记号,藏在“丰禾”二字右下角。
这记号,终是在第二日早朝时,成了李掌柜拍着惊堂木喊冤的由头。
当他举着染了米屑的碎玉,状告苏婉儿“私入粮仓,调换粮袋”时,金銮殿的地砖缝里,正漏进一缕晨光,恰好照在那枚碎玉的暗纹上——分明是苏府的家徽,可谁又能想到,这反成了扯出背后大鱼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