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蟠龙柱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丹墀下三百余位朝臣跪了满地。
赵顼端坐在金漆龙椅上,玄色朝服绣着十二章纹,连腰间玉璏都泛着冷硬的光。
苏婉儿垂首站在御阶右侧,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这是她第一次参与早朝,却以\"当事人\"的身份被特允列席。
\"传周嬷嬷、银珠上殿。\"赵顼的声音像冰锥扎进殿内,王公公尖着嗓子唱喏,殿外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婉儿抬眼,正撞上周嬷嬷红肿的脸——昨日被掌嘴的痕迹还在,此刻她缩着脖子,眼尾却往太后座下的空位膘。
银珠跟在她身后,绣鞋尖沾着泥,显然是从景阳宫急召来的。
\"苏伴读,你且说。\"赵顼目光扫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苏婉儿喉间一热,想起昨夜赵婕妤替她系斗篷时说的\"陛下护着你\",指尖悄悄攥紧袖中密信残页。
她清了清嗓子,\"巧舌如簧·升级\"的技能在脑内翻涌,条理分明的话语便如珠落玉盘:\"三日前御书房失窃的《河防图》,表面是为盗取机密,实则是要栽赃臣女私藏毒药。\"她指向周嬷嬷脚边的藤筐,\"这筐里的并蒂莲香囊,景阳宫三个月订了八只,银珠姑娘最清楚——\"
\"奴婢...奴婢是按苏若柔姑娘的吩咐送的!\"银珠突然扑通跪下,眼泪砸在青石板上,\"她说要给太后娘娘的寿礼添些新意,所以才让金玉阁赶工...\"周嬷嬷脸色骤变,刚要开口,苏婉儿已取出一方染血的帕子:\"这是前日刺杀臣女的刺客身上搜出的,里面有封给'李掌事'的信,说'按计划行事,莫要惊动圣驾'。\"
殿内哗然。
左都御史张大人的朝珠撞出脆响:\"竟有刺客行刺伴读?\"
\"传李嬷嬷。\"赵顼敲了敲御案,声音里裹着霜。
殿外锁链拖地的声响响起时,苏婉儿看见李嬷嬷被两个侍卫架着进来。
这个在御书房掌事十年的老嬷嬷今日没戴护甲,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往日里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散了半边,露出头皮上的白癣。
她扫了眼苏婉儿,突然尖笑:\"小蹄子血口喷人!
老身跟着太后娘娘二十年,怎会做这等腌臜事?\"
\"那这物件呢?\"苏婉儿从怀中取出枚羊脂玉佩,玉佩上刻着\"福绥\"二字,\"臣女幼时见过,这是太后娘娘当年赏给先父的。
前日刺客身上,也挂着半枚。\"她将两半玉佩拼在一起,缺口严丝合缝,\"李嬷嬷,您说您是太后旧人,可这玉佩为何会在刺客身上?\"
李嬷嬷的笑僵在脸上。
她盯着玉佩的眼神突然发直,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踉跄两步,锁链哗啦作响:\"不可能...那东西早该烧了...\"
\"传钦天监笔迹司。\"赵顼抬了抬手,王公公立刻捧着一叠纸过来。
苏婉儿认得那是御书房丢失的《河防图》抄本,还有李嬷嬷平时记的采买账册。
笔迹司的人比对片刻,跪奏:\"回陛下,刺客供词与李嬷嬷账册笔迹,确系一人所写。\"
\"你还有何话说?\"赵顼的指节叩在御案上,震得茶盏里的水都晃出来。
李嬷嬷突然瘫坐在地,白发散在青石板上,哭腔里带着股狠劲:\"老身也是被逼的!
当年太后娘娘身边的崔尚宫,她...她根本没死!
她躲在京郊破庙里,说要替太后娘娘清君侧,让老身把御书房的动静传出去...\"
\"崔尚宫?\"赵顼眉峰一挑,目光扫过殿下。
苏婉儿注意到他握玉扳指的手紧了紧——那是先皇后当年送的。
\"陛下,\"苏婉儿向前一步,喉间像堵了团棉花,\"臣妾...臣妾曾听闻,先皇后失踪前,曾留下一封遗书...\"
殿外突然掠过一阵风,吹得丹墀下的朝幡哗啦作响。
赵顼的目光猛地锁在她脸上,眼底翻涌的暗潮几乎要漫出来。
李嬷嬷的哭声被风声撕成碎片,三百朝臣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清晰,像涨潮时的浪,一下下拍打着苏婉儿的耳膜。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珏,隔着两层衣襟,那半块玉还是温的——像极了昨夜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却始终烧不尽。
赵顼的指尖在玉扳指上重重一掐,冷白的指节瞬间泛出青痕。
他望着苏婉儿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像是寒夜里被风掀开的灯笼,火星子“噌”地窜起来——那是他登基后再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的,与记忆重叠的轮廓。
“苏家血脉不可绝?”他的声音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琴弦,“你...你说容貌酷似先皇后胞妹?”
苏婉儿喉间发紧,却仍稳稳托着那面鎏金铜镜。
铜镜背面的缠枝莲纹蹭着她掌心薄茧,镜面映出她微颤的眼尾——那是方才跪久了的后遗症,可此刻倒像是被情绪激得眼眶发红。
她缓缓将镜子转向龙椅方向,晨光穿过殿门斜斜切进来,在镜面上碎成一片流银,恰好勾勒出她眉骨的弧度,与先皇后画像里那位早夭的胞妹,连眉心朱砂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陛下当年在御书房翻看过先皇后的旧物。”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像浸了温水的丝绒,“臣妾前日替您整理《玉牒》时,见宗人府档案里记着,先皇后胞妹苏若瑶三岁时因战乱走失,身上带着半块‘长明’玉珏。”她指尖抚过颈间,隔着衣襟碰了碰那半块温玉,“臣妾的玉珏,与档案里的描述分毫不差。”
殿内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是赵婕妤手中的茶盏跌在地上。
这位向来端方的婕妤此刻扶着廊柱,指节泛白:“怪不得...怪不得上月臣妾陪陛下看《宫妃图》,您盯着先皇后那幅看了半宿。”
赵顼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起身走下丹墀。
玄色朝服的十二章纹扫过苏婉儿的裙角,他俯身盯着铜镜里的倒影,又抬头看她的脸,像是要把这张面孔刻进骨头里。
苏婉儿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混着龙涎香的尾调,与她昨夜在御案前替他研墨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众人这才注意到,方才还带着点清瘦锐利的苏婉儿,此刻站在晨光里,竟像被玉髓浸过的瓷人。
她眼尾微挑的弧度添了几分端方,连垂眸的姿态都带着说不出的贵气,倒像是从《女则》里走出来的世家贵女。
赵顼退后半步,目光从她发顶掠过,落在她颈间微露的玉珏上。
他伸手时指尖还在抖,却在触到玉珏前停住,像是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珍宝:“当年先皇后抱着襁褓里的胞妹在御花园玩,被刺客惊了马。嬷嬷抱着孩子躲进假山洞,再出来时...只剩半块玉珏。”他声音低下去,像是说给苏婉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哭了三天三夜,说‘若瑶的玉珏沾着奶渍,等她回来,我要给她擦得比月亮还亮’。”
苏婉儿喉间发涩,却在这时听见王公公尖着嗓子唱喏:“陛下,张大人求见。”
左都御史张启年不知何时已跪到丹墀前,花白的胡须抖得像风中芦苇:“老臣方才翻了苏通判的族谱,苏婉儿生母吴氏,正是先皇后胞妹苏若瑶的乳母之女!当年苏若瑶走失后,吴氏之母曾在城郊破庙拾到个女婴,身边带着半块玉珏——”他从袖中抖出泛黄的纸页,“这是苏府旧账,当年为女婴请稳婆的记录,日期与先皇后胞妹走失那日分毫不差!”
赵顼突然转身,玄色朝服在地上扫出一道深色的浪。
他望着苏婉儿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积压了十年的雪突然化了,露出下面滚烫的岩浆:“你既是皇室血脉,朕自当还你清白。”
“传旨!”他话音未落,王公公已捧着明黄圣旨小步跑过来。
赵顼接过圣旨时,指尖在“玉昭郡主”四个大字上重重按了按,“苏婉儿才德兼备,容貌肖似先皇后胞妹,特封玉昭郡主,赐居东阁,随朕参理朝政。”
三百朝臣的朝服在地上铺开一片暗浪。
张启年第一个叩首:“陛下圣明!”老臣们的额头碰在青石板上,声音闷得像敲鼓。
李嬷嬷瘫在地上,锁链在她身侧堆成黑蛇,她望着苏婉儿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
苏婉儿垂眸时,看见自己的影子与龙椅前的丹凤纹重叠在一起。
她想起三个月前在御花园被苏若柔推下水时,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想起昨夜赵婕妤替她系斗篷时说“你该站在更亮的地方”;她感到体内有股暖意流转——原来这就是破茧的感觉,疼是疼的,可翅膀展开时,连风都甜得发腻。
“玉昭郡主,随朕去东阁看看。”赵顼的声音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像是春寒里融开的第一溪雪水。
他伸手要扶她,却在触到她手腕时顿住,改而虚虚护在她肘后,“东阁的夜防该整顿了,昨夜巡夜的侍卫竟没发现刺客潜进御书房。”
苏婉儿抬头,正撞进他眼底的星光。
殿外的夕阳不知何时落了,月色像被揉碎的银箔,顺着飞檐淌进殿来。
她跟着他往外走时,裙角扫过李嬷嬷脚边的锁链,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像是给旧日子敲了口棺材钉。
东阁的檐角风铃突然响了。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珏,温温的,像有人在她心口放了块暖玉。
夜风掀起她的鬓角,她听见赵顼在前面说:“东阁的夜,该亮堂些了。”
月色如水,漫过东阁朱红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