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御膳房的铜钟已撞过三遍。
苏婉儿立在廊下,看张厨子红着眼睛从偏房里拽出两个灰布衫的老厨子——老周和老吴,都是在御膳房当差二十年的老人,家里只一个瞎眼老娘和半大孙子,确实没什么可拿捏的把柄。
\"苏姑娘,您瞧这两位。\"张厨子搓着围裙,指节因用力泛白,\"老周尝得出燕窝里半粒碎渣,老吴闻得出汤里多放的半钱盐。\"他压低声音,眼角扫过柴房紧闭的木门,\"奴才夜里盯着他们换了三回衣服,连鞋底都翻过来查过。\"
苏婉儿垂眸看帕子里的紫云散,药末在晨光里泛着冷紫。
她昨日翻了太医院的典籍,这药能麻痹味觉,难怪前两日皇帝用的枣泥山药糕会发苦,试菜人却只说\"甜得正合适\"。
\"开始吧。\"她将帕子收进袖中,袖扣上的缠枝莲硌着腕骨。
第一笼蒸饺端上来时,老周的手先抖了抖。
他捏起银匙搅了搅醋碟,又用银筷尖挑开饺子皮,蒸汽裹着肉香腾起时,他突然把整只饺子塞进嘴里——这是御膳房传了三代的试菜规矩:生尝、热尝、冷尝,若三尝都无异,才敢呈给圣驾。
苏婉儿盯着他的喉结。
老周嚼了五下,喉结动了动,又嚼了三下,突然皱起眉:\"这肉馅里...加了山胡椒?\"
张厨子的脸瞬间涨红:\"混账!昨日不是说今日用花椒?\"
\"回张掌事,\"帮厨小徒弟从灶台探出头,\"陈管家说山胡椒比花椒香,硬把料换了。\"
廊下的风突然冷了。
苏婉儿望着柴房方向,那里还飘着陈福海昨日留下的靛青棉袍味儿。
她摸了摸袖中藏的小瓷瓶,瓶身刻着\"苦杏仁粉\"三个字——这是她昨夜从太医院司药处\"借\"的,微量能麻痹味蕾,多了能致命,正适合做测试。
第二道菜是竹荪鸽子汤。
老吴捧起汤碗时,苏婉儿的指甲轻轻掐了下掌心。
她假装整理鬓角,袖中瓷瓶的塞子\"咔\"地弹开,三粒米大的药粉随着垂落的发丝掉进汤里,在琥珀色的汤面荡开细小的涟漪。
老吴凑到碗边,先闻了闻,又用舌尖舔了舔汤勺边缘。
他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抬头道:\"火候足,鸽肉炖得透,竹荪脆生——\"
\"停。\"苏婉儿突然出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老吴手里的汤勺\"当啷\"掉在案上,汤溅在他青灰色的围裙上,晕开深色的斑。
\"苏姑娘?\"张厨子的声音发紧。
苏婉儿走到案前,指尖蘸了点汤,放进嘴里。
苦杏仁的涩味从舌尖漫开,像咬碎了一把青杏核。\"这汤里加了东西。\"她盯着老吴煞白的脸,\"你尝不出来?\"
老吴\"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奴才该死!
奴才前日里...前日里摔了一跤,撞着后颈,这两日舌头总发木...\"
张厨子的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着扶住案角,瓷碟在他手下叮当作响:\"陈福海昨日送了跌打药来...说是什么金创散...\"
\"张叔。\"苏婉儿蹲下身,替老吴擦掉额角的血,\"你让人把陈管家送的药拿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扎破了御膳房里的热气,\"顺便,把太医院的刘院正请来。\"
当刘院正捏着药包说出\"曼陀罗籽研磨\"时,张厨子的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好个陈福海!\"他抄起案上的擀面杖就要往柴房冲,却被苏婉儿拦住。
\"张叔。\"她按住他的手腕,\"您这一闹,打草惊蛇。\"
话音未落,廊外传来方公公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赵顼的玄色团龙靴踏进门时,御膳房的热气突然凝住了。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老吴、案上的汤碗,最后落在苏婉儿沾着汤渍的袖口上:\"怎么回事?\"
苏婉儿福了福身,将前因后果简要说了。
末了,她指了指试毒仪上的银鼎:\"今日试菜,奴才让人换了轮岗制——老周试热菜,老吴试冷盘,两人尝过的菜再互换试一次。\"她顿了顿,又道,\"若其中一人察觉异状,另一人必须再验;若都没察觉...\"她看了眼缩在墙角的老吴,\"便罚去刷三个月的泔水桶。\"
赵顼的手指敲了敲试毒仪的银边,目光里添了几分兴味:\"倒是个交叉验证的法子。\"他转头看向张厨子,\"明日起,御膳房的月例加三成。\"又看向苏婉儿,眼里浮起半分笑意,\"至于陈福海...\"他没说完,方公公已躬身退下,廊外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待赵顼离开,张厨子擦着额头的汗,突然握住苏婉儿的手:\"苏姑娘,奴才从前只当您是来管笔墨的,如今才明白...您这是在给御膳房铸铜墙铁壁啊!\"
苏婉儿望着赵顼离去的方向,袖中不知何时多了张纸角——那是她昨夜写的\"膳品监察簿\"草稿,上面列着采买、备料、试菜、呈送四栏,每栏都要签字画押。
她轻轻抚过纸上的墨迹,听见自己心里有团火\"腾\"地烧起来。
该收网了。她想。
晨雾未散时的风波刚过,御膳房的砖缝里还凝着水珠子。
苏婉儿捏着\"膳品监察簿\"的草稿站在御书房外,指尖被纸角硌出浅红印子——这是她昨夜在烛下写了七遍的本子,采买栏要记清菜蔬来自哪个庄子,备料栏得标明日间当值的厨役姓名,试菜栏需画押确认两轮尝验,连呈送的小太监都要在最后一栏签上花押。
\"苏伴读?\"王公公端着茶盏从廊下经过,见她站得笔直,眼尾的皱纹便堆成了团,\"陛下刚批完户部的折子,正说要喝口新贡的云雾茶。\"
苏婉儿福了福身,跟着王公公进了御书房。
赵顼正翻着一本《齐民要术》,墨笔在\"种谷\"那页圈了道线,抬头见是她,指节敲了敲案上的茶海:\"昨日御膳房的事,方全说你要递个章程?\"
\"回陛下。\"苏婉儿将折子双手奉上,\"奴才想立个'膳品监察簿'。\"她望着赵顼翻开折子的指尖,见他扫过\"采买签字备料画押\"等条目时,眉峰微挑,\"从前试菜只防投毒,却防不住中间环节动手脚。
比如陈福海买通老吴的跌打药,若采买时能记清药材来源...\"
\"好个环环相扣。\"赵顼突然笑了,折子在他掌心拍出轻响,\"方全,你去御膳房盯着,从明日起按这个章程办。\"他抬眼时目光如刃,\"陈福海的案子有了头绪,昨日刑部审出他收了三皇子伴读的银票——\"
苏婉儿心头一跳,却垂眸将情绪压得极稳。
三皇子赵祁的母族是兵部侍郎,前两日刚在早朝上参了户部一本,说新修的运河耗银过巨。
她指尖摩挲着袖中那半块染了汤渍的帕子,突然明白陈福海不过是枚棋子。
方公公领了旨便风风火火去了御膳房。
张厨子听说要立监察簿,把算盘拨得噼啪响:\"苏姑娘,奴才这就让人把采买单子全找出来!
前儿陈福海总说庄子送菜晚,原是他自己扣了三天才往御膳房送——\"他突然顿住,搓着围裙角压低声音,\"昨儿奴才翻了库房,今年的玉露米看着不大对,您要不信,奴才带您去瞧瞧?\"
日头爬到廊角时,苏婉儿跟着张厨子进了内库。
青石板铺的地面泛着冷光,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几袋米,最边上那袋的封条有些皱——正是张厨子说的\"有问题\"的玉露米。
她蹲下身,指尖插进米袋口,捏起一把米粒对着光看:表层的米泛着珍珠似的润白,可指缝间漏下的几颗,却带着暗黄的斑点,像被虫蛀过的谷壳。
\"这是掺了去年的陈米。\"她突然开口,张厨子的胖脸瞬间白了。
她想起系统奖励的\"鉴宝识玉\"技能,那日在御花园赏玉时,连最细的玉纹都能瞧得分明,此刻对着米粒,连米芯里的霉斑都清晰如绘,\"新米的腹白是透亮的,陈米的腹白发乌。
您瞧这几颗——\"她摊开掌心,\"壳上还有虫蛀的小孔。\"
张厨子的手直抖,差点打翻米袋:\"奴才前日尝饭时就觉出米香淡,还当是火候没到...这米是陈福海亲自去庄子收的!\"
苏婉儿将那把混了陈米的米收进锦盒,系上自己的银锁片做记号:\"张叔,此事暂且别声张。\"她望着库房角落积灰的秤砣,心里已有计较——陈福海敢在御膳房的米里动手脚,背后的人怕是想慢慢拖垮皇帝的龙体,毕竟长期吃陈米,最是伤脾胃。
月上柳梢时,御书房的烛火还亮着。
苏婉儿趴在案上核对今日的监察簿,墨迹未干的采买栏里,新当值的采买太监签了\"李三\"二字,笔锋歪歪扭扭,倒像个刚学写字的孩童。
她正想拿笔圈出来,耳尖突然响起系统的提示音:\"叮——宿主完成任务【试毒仪设】,获得技能卡【火候掌控】。\"
一方青铜小牌\"啪\"地落在案上,牌面刻着个\"火\"字,纹路里泛着暖金。
她指尖抚过牌面,突然想起今日在库房里,张厨子说老周试菜时总抱怨\"蒸饺皮儿容易破\",有了\"火候掌控\",怕是能精准到蒸笼要烧几柱香、汤要滚几滚。
更妙的是,这张技能卡让她的计划又稳了三分。
她望着案头的监察簿,突然提笔在\"备料栏\"最下方添了行小字:\"阴雨天需将米袋垫高三寸\"——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防霉法子,可她故意写错了数字,写成\"垫高五寸\"。
窗外的夜风吹得烛芯一跳,她望着那行错字,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要引蛇出洞,总得留个能钻的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