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村落中回荡,如同枯枝刮过岩壁。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古井无波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林煞身上,带着一种洞穿时光尘埃的审视。
林煞挺直了脊背。新生躯壳下的力量感如暗流奔涌,劫灭剑骨在胸腔内沉重搏动,守护剑印在胸口散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微光。剧痛褪去,虚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劫难后脱胎换骨的沉凝。他迎着老者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
“林煞。”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更有一种破茧而出的沉稳。
“林煞……”老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灰色麻布袍粗糙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深陷的眼眸中,那古井般的平静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又归于沉寂。“林氏……天剑阁最后一丝血脉,竟也流落至此,成了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是感慨还是陈述。
林煞的心猛地一沉!天剑阁!血脉!这枯槁老者竟一语道破了他身世的核心!他紧握天剑令的左手微微用力,令牌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与胸口守护剑印的共鸣清晰无比。母亲消散前决绝的身影再次浮现于脑海。
“前辈认得家母?”林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体内凝练如汞的暗金剑煞微微加速流转,在布满裂痕的琉璃经脉中奔腾,蓄而不发。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抬起枯槁得如同鸡爪般的右手。那覆盖着厚厚灰白色矿石老茧的手指,朝着林煞胸口那隐隐透出暗金纹路与守护剑印的位置,极其缓慢地一点。
嗡——!!!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威压骤然降临!
并非力量的碾压,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剑”之意志!这意志古老、苍茫,如同沉寂了万古的剑山,带着一种审视万剑、洞悉锋芒的深邃与……疲惫!它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叩问,直接作用于林煞胸口那块刚刚经历惨烈熔炼、初步成型的劫灭剑骨!
轰——!!!
林煞胸口那暗金色的守护剑印骤然亮起!纯净的白色光芒与内敛的灰金劫灭之力瞬间爆发!一股混合着破灭锋锐与守护厚重的奇异剑意透体而出,在他身周形成一层无形的屏障,与老者那点指而来的叩问意志轰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只有一种法则层面的、无声的湮灭与交锋!
林煞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脚下坚硬的岩石地面瞬间向下凹陷寸许,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去!他闷哼一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却又被他强行压下。体内新生的琉璃经脉剧烈震颤,暗金剑煞如怒涛般奔涌,死死抵御着那沉重如山的叩问!
这并非力量的比拼,而是剑道本源的审视!老者那一点指,仿佛要将他这新生劫灭剑骨的本源,连同那守护剑印的根基,都彻底看穿!
劫灭剑骨深处,那初步融合的破灭与守护之力,在老者那万古剑意的审视下,如同被剥去了所有掩饰,暴露出其本质的驳杂、冲突与……那点源自母亲守护烙印的、不容亵渎的纯净!
林煞眼中厉芒一闪!属于“林煞”的意志核心在识海深处爆发出无声的咆哮!劫灭剑骨的力量被意志彻底点燃!守护剑印的光芒大盛!
给我……定!!!
嗡——!!!
胸口守护剑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纯净光芒,如同定海神针,强行稳定住剧烈波动的劫灭剑骨!那暗金色的劫灭之力不再狂暴冲突,反而在守护之光的调和下,向内塌缩、凝聚,形成一种更加内敛、更加沉重的灰金色泽!如同星核坍缩,虽小,却蕴含着恐怖的质量!
老者那点出的枯槁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深陷的眼眸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一分,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仿佛看到一块顽石在重压之下,非但没有粉碎,反而被强行锻打出了意想不到的形态。
他缓缓收回了手指。
那股沉重如山的叩问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
“劫灭为骨,守护为印……石髓锻其形,草烬炼其魂,残碑剑意噬而融之……最后,竟还熔了那丫头的一缕不灭执念……”老者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停顿,仿佛在咀嚼着每一个字的分量,“驳杂,凶险,如履薄冰,却又偏偏……踩出了一条前人未见的窄路。”
他抬起眼皮,那双沉淀了万古沧桑的眼眸再次看向林煞,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新生的躯壳,直视那识海中熔炼万剑的意志核心。
“你的路,是生路,亦是绝路。劫灭与守护,破灭与新生,本就是大道阴阳的两极。强行熔于一炉,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形神俱灭。” 老者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林煞心头,“你体内那块骨,是力量之源,亦是催命符。每一次动用它真正的力量,都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引火烧身。你……可想清楚了?”
林煞沉默着。胸口劫灭剑骨沉重而有力地搏动,守护剑印散发着温润的光芒。老者的话如同冰冷的预言,但他心中却无半分动摇。青岚宗的血仇,母亲消散的真相,苏晚担忧的眼眸,七杀殿的阴影……这条路,他别无选择,也从未想过回头。
他迎着老者的目光,没有回答“想清楚”与否,而是沉声问道:“前辈究竟是谁?此地……又是什么地方?”
老者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林煞的反应早已在他预料之中。他缓缓转身,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矿石微光下显得异常孤寂。他抬起枯槁的手,指向这片沉寂于巨大山腹中的古老村落,指向那些依附着嶙峋岩壁的低矮石屋,指向地面上厚厚的、散发着寂灭气息的断剑草灰烬。
“这里?” 他的声音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是剑的坟场,是执念的余烬,是……被遗忘的守墓之地。”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或者是在翻动尘封了太久的记忆。
“天剑阁……擎天巨岳崩碎之日,核心碎片裹挟着最后的传承薪火、无数神剑残骸,以及……不愿消散的剑魄执念,坠入虚空乱流,最终锚定于此,形成了这方归墟剑冢。” 老者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岁月的尘埃,“而老夫……”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陷的眼眸再次看向林煞,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燃烧,那是一种比疲惫更深沉、更沉重的东西。
“……便是那场崩塌中,侥幸未死,却又无法离去,只能在此地……守着这些残剑断魄,守着这点未熄薪火的……守墓人。”
守墓人!
三个字,如同三块沉重的石碑,轰然砸在林煞的心头!难怪他能一眼看穿劫灭剑骨的来历,能道破天剑令的秘密!他竟是那场太古血劫的亲历者,是这万古剑冢最后的守望者!
老者不再言语,佝偻着背,缓缓走向村落深处,那残碑崩碎后留下的一地狼藉碎石粉末处。他的脚步极其缓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剑冢的孤寂与悲凉。
林煞站在原地,看着老者枯槁的背影融入昏暗的光线与弥漫的灰烬尘埃中。胸口的天剑令微微发烫,守护剑印的光芒温润流转。母亲的意念烙印在其中轻轻搏动,传递着孺慕与哀伤,更带着一种指向远方的、未完成的使命。
守墓人……归墟剑冢……被遗忘的守墓之地……
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古朴的天剑令,令牌表面的星辰轨迹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芒。令牌深处,母亲的守护意念烙印传递出清晰的指引,不再局限于这剑冢之内,而是指向了更遥远、更广阔的未知之地——玄域!
七杀殿!至尊骨!血仇的根源!
林煞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草木灰烬和矿石粉末气息涌入肺腑。他最后看了一眼老者消失的方向,那佝偻的身影仿佛已与这片亘古的孤寂彻底融为一体。
没有告别,也不必告别。
他转过身,迈开脚步。新生的躯壳不再踉跄,步伐沉稳而坚定。脚下覆盖着厚厚断剑草灰烬的岩石地面,无声地承受着他的重量。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微弱暗金气息的脚印。
他朝着村落边缘,那被矿石微光勾勒出的、通往更深处黑暗的巨大岩壁裂缝走去。那里,是离开这归墟剑冢的唯一路径,也是通往玄域、通往血仇与真相的起点。
残破的灰色麻布袍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拂动,守墓人枯槁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一处低矮石屋的阴影下。他深陷的眼眸,如同两口沉寂的古井,默默注视着那个走向黑暗裂缝的、背负着劫灭与守护的年轻背影。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裂缝的黑暗中。
守墓人缓缓抬起枯槁的手,覆盖着厚厚灰白老茧的指尖,轻轻拂过石屋墙壁上一道深刻的、早已失去灵性的古老剑痕。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微不可察的释然。
沙哑的声音,如同风化的岩石低语,在死寂的村落中轻轻回荡:
“丫头……你的骨血,你的执念……终于……送出去了……”
“只是……你可知,你带出来的东西……会引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