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蚀谷的血腥气似乎还粘在鼻腔里,混合着荒原上永远刮不完的干燥风沙,形成一种铁锈与腐木交织的独特味道。
五匹战马踏着被落日拉长的影子,蹄声沉闷地敲打着龟裂的硬土,每一步都扬起一小股黄色的烟尘。
秦烈端坐在马背上,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荒原的标枪。
他身上的旧袍沾染着暗褐色的血渍和尘土,那是方才谷地生死搏杀的印记。
脸色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刚刚淬火磨砺过的刀锋,穿透前方越来越浓的暮色,牢牢锁定着地平线上那座逐渐清晰的巨大阴影。
林风策马紧随在秦烈右侧半个马身的位置,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握缰绳的手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激战过后气血翻涌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波。
他的目光不时扫过秦烈略显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眼神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世子深藏不露实力的震惊,以及一丝面对未知边城的凝重。
赵虎和孙河跟在后面,两人身上也带着伤。赵虎胳膊上的刀口简单包扎过,渗出的血迹已经发暗。
孙河额头的青肿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他们沉默地控着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被风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岩柱和低矮的灌木丛,仿佛阴影里随时会扑出新的敌人。
经历过风蚀谷那场猝不及防的伏杀和反杀,这两个从帝都带出来的护卫,身上那股属于王府的骄矜之气被彻底洗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沉凝与悍勇。
钱小五缀在队伍最后,脸色依旧惨白,时不时干呕一下。他努力想挺直腰板,但身体的颤抖和眼神里的惊惶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只是个懂点草药、想在北疆讨生活的普通小子,何曾见过风蚀谷里那般修罗场似的景象?
此刻看着前方世子那沉默如山岳的背影,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敬畏,还有一丝茫然——跟着这位煞星世子,到了那传说中的凶险边城,究竟是福是祸?
“那就是…苍狼城?”赵虎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打破了沉闷的蹄声。他眯起眼,努力辨认着远方。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点橘红被深沉的靛蓝吞噬。一座巨大、粗糙、沉默的城池轮廓,如同蹲伏在荒原尽头的受伤巨兽,清晰地撞入众人眼帘。
近了。
越来越近。
风似乎更大了,裹挟着粗粝的沙粒,抽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变得异常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喉咙。风中弥漫的味道也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土腥和草屑,而是混合了某种陈旧的铁锈味、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牲畜粪便的臊臭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人汗水和绝望沉淀下来的浑浊气息。
肃杀。萧索。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便是北疆的门户,大夏王朝抵御草原狼庭的最前线——苍狼城。
城墙由巨大的、未经仔细打磨的灰黑色条石垒砌而成,高逾十丈,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厚重压抑。
墙体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坑洼和暗褐色的斑块,那是无数次刀劈斧凿、箭矢攒射留下的战争疤痕,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与血腥。
岁月和风沙侵蚀了石头的棱角,却磨不去那股扑面而来的蛮荒与铁血气息。
几面残破的、边缘被风撕扯成缕的暗红色战旗,有气无力地悬挂在几座高耸的箭楼顶端,旗面上模糊的图腾在风中扭曲变形,如同垂死的巨狼在挣扎。
城门是巨大的包铁木门,厚重的铁皮上锈迹斑斑,布满了刀砍箭凿的痕迹。此刻,两扇城门只开了一线,仅容两三人并行。
昏黄摇曳的火把光芒从门洞内透出,在城门前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像通往巨兽咽喉的狭窄食道。
城门前的情景,更是将“萧索”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十几个穿着破烂皮袄、面黄肌瘦的边民,拖家带口,瑟缩在冰冷的城墙根下,眼神空洞麻木。
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空气中飘荡着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瘫坐在地,怀里抱着个不断咳嗽、小脸烧得通红的小女孩,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娘…冷…咳咳…”小女孩的声音细若蚊蚋。
老妇人只是更紧地搂住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枯槁的手徒劳地想捂住孩子咳得发抖的小身体。
城门洞里,几个穿着半旧皮甲、歪戴着头盔的城卫兵卒斜倚在门框上,抱着长矛,眼神懒散地扫视着门前的人群,如同看着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
他们的皮甲上沾满油污,脸上刻着风霜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等着喂狼吗?”
一个脸上带着一道刀疤、像是小头目的城卫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飞溅。他腰间的刀鞘空着,刀却提在手里,刀尖有意无意地对着那些惶恐的边民指指点点。
“军…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娃儿病得厉害…”一个汉子壮着胆子哀求,声音颤抖。
“进去?”刀疤小头目嗤笑一声,用刀背不轻不重地拍在那汉子的肩膀上,吓得对方一个哆嗦,“腰牌!路引!入城税!一样没有,还想进城?滚远点!别堵着门!”
“可…可我们是从北边村子逃难来的…村子被狼骑烧了…实在…”汉子还想解释。
“老子管你从哪来!”刀疤小头目眼睛一瞪,凶光毕露,“没规矩就滚!再啰嗦,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看见没?”他指了指城墙根下,“那边空地大,爱死哪死哪去!别脏了城门!”
汉子被那凶悍的气势吓得连连后退,撞到身后同样面如土色的同伴身上,引来城卫们一阵哄笑。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节奏分明且带着一股子剽悍气息的马蹄声,打破了城门前的压抑与哄笑。
嗒嗒嗒…嗒嗒嗒…
五骑,如同从暮色中钻出的幽灵,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和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径直来到了苍狼城紧闭的大门前,停在了那群麻木的边民和懒散城卫之间。
城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刀疤小头目脸上的凶悍也瞬间凝固,换上了一丝惊疑和警惕。他眯起三角眼,仔细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五人五骑。
当先一骑,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青衫、面容尚显稚嫩的少年。
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身上甚至沾着可疑的暗色污迹,看起来像个落魄的逃难书生。但他坐姿挺拔如松,眼神却平静得可怕,那目光扫过来时,刀疤小头目感觉自己像被冰冷的刀锋刮过,心底没来由地一寒。
少年身后半步,是一个身形精悍、目光锐利的青年,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城门洞和那几个城卫,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警告。
再后面是两个明显带着伤的汉子,一个胳膊缠着布条,一个额头青肿,眼神凶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最后面是个脸色惨白、畏畏缩缩的小子,看起来最不起眼。
这组合,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既不像商队护卫,也不像纯粹的逃难者,更不像过路的行商。
尤其是那股子混合着血腥气的沉凝气势,让刀疤小头目这种在边城混迹多年的老油子,心头警铃大作。
“干什么的?”
刀疤小头目定了定神,努力挺起胸膛,试图找回刚才的威风,但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色厉内荏。
他提了提手里的刀,上前一步,拦在马前。“苍狼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下马!接受盘查!”
秦烈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掠过刀疤小头目和他身后那几个紧张起来的城卫,最后落在城门洞内昏黄摇曳的火光和更深处隐约可见的破败街道上。
他没有立刻下马,甚至连缰绳都没有动一下。
长途奔袭的疲惫和风蚀谷激战的消耗,让他的身体处于一种微妙的临界点,每一分体力都弥足珍贵。